第1088章 科臣们也有自己的灵活性(2/2)
很快,整个归德府的守备焕然一新,等到师尚诏打过来的时候,发现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床弩森寒、甲胄分明,师尚诏在归德府碰的满头是包,吃了大亏,后来就被平定了。
自此之后,沈鲤家乡的人,都说沈鲤是胆子比胡子大,有了沈大胆的诨号。
沈鲤曾经根据师尚诏起事的过程,写过一本奏疏,分析师尚诏最终失败的原因。
师尚诏最开始起事的时候,跟所有义军约定,不杀人、不抢劫、放粮赈灾、救济穷人、均田亩、平富贵等,那时候的他可谓是深得人心,所到之地,万民竭诚欢迎,甚至很多州县,不攻自破,被百姓自发的打开城门。
但在虞城之战后,师尚诏就变了,他被节节胜利冲的头晕目眩,觉得大明朝廷不过如此,觉得大明军不堪一击,他对手下的约束越来越少。
虞城屠城,就是师尚诏由义变匪的转折点。
自从虞城被屠城后,师尚诏很快就发现,过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军队,根本攻不下任何一个城池了,军队压根没有士气,人人避战不前,不再像之前那样人人争先,而且爆发了数次内讧和火并,别说攻城略地,维持自身都十分困难。
而过往支持师尚诏的百姓,开始对师尚诏避如蛇蝎,沈鲤当时能够守城成功,是军民一心,共拒贼寇。
义军是鱼,那万民就是水,失去了万民的拥戴,失去了民心,暴徒们开始劫掠、屠杀百姓的时候,就是师尚诏必然失败的时候。
沈鲤之前那本奏疏,说的是师尚诏,其实也在说大明朝廷,因为大明最开始出发的时候,也是义军,民心向背,从来都是如此的具体和直接。
沈鲤可能猜不准陛下的心思,但在礼法上,沈鲤还是非常专业的。
凌云翼的谥号定了文敬,其实朝中许多的官僚,都在等着皇帝和礼部争执的结果,皇帝大获全胜后,科道言官开始了。
凌云翼这种杀星,掀了孔府的异端,居然得了文敬的谥号!
科道言官准备对凌云翼、对礼部展开口诛笔伐,你沈鲤也配叫骨鲠正臣?!
但科道言官很快就发现,关于凌云翼具体制造了哪些杀孽,缺少足够的证据支撑,确切地说,这些科道言官,几乎找遍了所有的旧档,居然没找到一条有关凌云翼杀人的明确记录。
科道言官把六科廊、都察院、六部的文库都翻遍了,愣是没有找到一句凌云翼杀人的记录,只有他杀敌的记录,杀敌不是杀孽,杀倭寇不是杀人,是杀畜生。
科道言官要攻讦凌云翼,需要真凭实据,否则就会陷入‘诬告反坐’的困境,可是现在文库里没有一点的记载,当年的事儿过去了这么久,没有文书的记载,怎么跟陛下吵架?
朱翊钧一直在等,等科道言官这波攻势,他还让缇帅准备好了廷杖,这次他要狠狠的耍一耍威风!
可皇帝左等右等,前等后等,等到凌云翼已经安葬到了金山陵园位列维新功臣,别说皇极门伏阙了,就连奏疏都没等到一本。
“怪了,咱们大明科道言官这么老实吗?”朱翊钧觉得事情有点怪,他和言官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这些言官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张宏也是摇头说道:“他们要是老实,老母猪都能上树了,八成憋着,搞一波大的,冯大伴前两天还问了,说陛下需要,他可以带着番子,把这些不忠的家伙,一锅烩了。”
冯保这是想兑子了,他退也退了,现在就等一场极致的落幕,对宦官的考成、身后名,先看忠不忠,不忠就是奸,忠就是贤,冯保想给自己最后留个忠诚的美名。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怪了,把徐成楚和范远山叫来,朕得问问,这些科臣们,在谋划什么。”
徐成楚和范远山在反腐司,他们很快就到了通和宫,面圣后,二人听到了陛下的疑惑,多少有点哭笑不得,徐成楚解释了下里面的原因,不是不想,是做不到,要是被定一个诬告反坐,没人能顶得住。
“没了?”朱翊钧十分惊讶的说道:“不应该啊,朕找找。”
朱翊钧站起来,走到了御书房的书架前,凭着记忆找到了几本凌云翼的奏疏,仔细看过之后,说道:“这不是很清楚吗?”
一共六本,里面都是凌云翼自己上的奏疏,亲口承认,光是在广州府,他就杀了一百二十三户家主,罪名都是通倭,山东、河南、朝鲜只多不少。
“额,不一样。”范远山看了一本,满脸疑云的说道:“抄送六科廊、都察院、六部的文书里,也有这几本奏疏,其他内容都一样,唯独杀人无载。”
奏疏也有,但奏疏里的内容完全不同。
朝臣们的奏疏都是由内阁抄送六科、六部和都察院,显然,朝廷的存档和皇帝内宫存档,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差别,凌云翼的杀孽,消失了。
朱翊钧一听拿起了桌上的笔,几笔一划,又对着阳光看了看,确定看不出涂黑部分写的什么,仍然有些不放心,看了眼张宏,张宏立刻了然,等朝臣们走了,去六部把奏疏抄来。
这些旧的,记载了杀孽的奏疏,就可以化为飞灰了。
办完了这事儿,凌云翼的杀孽,就只有民间传说了。
徐成楚和范远山都不是蠢笨之人,他们立刻明白了,有人在誊抄凌云翼的奏疏的时候,用了春秋笔法,删去了部分的内容,这行径,可谓是胆大包天。
可是这事儿却不算僭越,因为陛下知道真相和详情。
“下面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科臣们擅长,朕也擅长!”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笔,松了口气说道,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用皇权给凌云翼的身后名背书了,他本来要和科臣们辩辩其中每一个案子,到底应不应该。
现在也不用辩了。
徐成楚和范远山既然入宫,不能只说这一件事,他们详细的汇报了去年反腐司反腐的大案,一共分为了七大案和十七小案,每一个案子,都刊登在邸报上,反腐司这衙门,稍有不慎,就会变成朝臣党争的工具,所以反腐司隶属北镇抚司,对皇帝直接负责。
“大将军去年年初,让反腐司稽查戎政腐败,因为有大将军的支持,一切顺利,七大案,第二、第六、第七案,都是戎政贪腐。”徐成楚着重强调了大将军的贡献。
反腐司名义最高级是五军都督府大将军戚继光,当初这样任命,是为了借戚继光的威名,震慑宵小不法之徒,但戚继光积极推动了戎政贪腐稽查,但却不干涉反腐司的具体运行。
七大案,三案都是军中之事,反腐司坐实证据后,移交了京营镇抚司查问、审判。
反腐司只有侦缉事权,不能提告,也不能审判,即便如此,反腐司也是大明朝廷仅次于六部的实权衙司。
范远山补充说道:“不是大将军支持,连稽税院反腐,都很困难,第六、第七案,都是稽税院的贪腐。”
稽税院隶属于北镇抚司,拥有独立武装,属于戎政衙门。
不客气的讲,稽税院,恶贯满盈,皇帝知道、朝廷知道,反腐司也知道,但没人说要取缔这个衙司,只能两相其害取其轻,不然,朝廷真的收不上来税。
君臣从来都是互相成就,陛下的稽税院加上王国光的天下税赋归并朝堂,才让大明财税制度,逐渐清晰明朗、健康起来。
大明能对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实现实质性的管理,也是从税赋开始,否则这些个地头蛇,就是地方上的土皇帝。
稽税院反腐,的确是个很重要,但过去很难推行的事儿。
朱翊钧听取了徐成楚的报告,对他们的工作表示了高度的肯定和赞许,并且给了赏赐,让他们继续反腐,要持续高压反腐,否则政事吏治必然败坏,张居正满腔热忱,皆会付之东流。
“徐御史,你说这谁干的这事儿?”范远山面色犹豫的问道。
徐成楚犹豫了下说道:“我知道,但我不说。”
“张先生?先生是内阁元辅,显然能做到。”范远山说了一个可能。
“不是,先生从来不搞这些把戏。”徐成楚摇头说道:“先生可能知情,但不是先生干的。”
“哦?”范远山思考了许久,还是没想到是谁干的。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抄送朝臣奏疏,敢玩的这么大,朝廷文库,会定期和朝廷内库进行互相比对,防止造假,每年年底就行核查,每三年一次核对。
这得手眼通天的人物,才能办得到,不是张居正,那就是冯保了。
皇帝和范远山想到了一起,他让人去寻了冯保,冯保不在宫里,他去了前门楼子听评书,冯保还打算明年过年的时候,给陛下唱一段评书,倒是颇有闲情雅致。
冯保回宫后,很快觐见了陛下,听到陛下询问,他才犹犹豫豫的说道:“其实是叶向高干的。”
“臣第一次发现他故意漏抄,就问了问他,他说他当年因为倭患,母亲不得不逃难,他出生在旱厕里,凌次辅杀倭寇,所以是他的恩人。”
冯保老实交代,他不给叶向高这个方便,这年底对不上,就把他露出来了。
叶向高和倭国的仇怨,从没出生就开始了,凌云翼在广州犯下的杀孽,多数都是为了惩治大明势豪通倭,既然都通倭了,那就不算是大明人了,就不用记了。
“没事,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干,朕也干了。”朱翊钧摆了摆手,没有选择降罪。
他其实也干过,长崎总督府年年报送倭奴数量,年年都被皇帝人为划去,不记等于没有,就是典型的不认账,就是有佐证,大明朝廷也不用认账。
朱翊钧一向不相信后人的智慧,也不给后人留下这等罪孽,问那九百万倭人,怎么变成现在六百万左右,甚至以后更少,都归罪到他这个皇帝身上就行了,都是他杀的,其他人都是听令行事。
“臣叩谢陛下隆恩。”冯保再拜,他对陛下很了解,知道陛下不会盛怒,叶向高报恩,冯保顺水推舟,其实主要还是冯保同意了,否则叶向高一个人办不成。
再讲难听点,他们宦官这个群体,不就是干这个活儿的吗?一些皇帝不方便交代的事儿,他们宦官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去做,去承担骂名。
朱翊钧这头知道了,很快科臣们也了解了事情的全貌,叶向高和冯保,立刻就上了弹劾的名册,冯保都退了,劾也劾不动,只能弹劾叶向高。
可是叶向高也劾不动,叶向高是吉林知府,说是知府,其实就是吉林巡抚,把叶向高劾倒了,谁去吉林干这个活儿?吉林府可是苦寒之地。
“训诫,科臣们也有自己的灵活性啊。”朱翊钧看着科道言官的奏疏,大多数的科臣,给的处罚也就两个字训诫。
只有训诫的惩罚,不是跟对着叶向高大喊,你要平步青云有什么区别?
“还是罚俸一个月吧,这抄书都能抄漏了。”朱翊钧给了更高一级的惩罚,罚俸一个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