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尘世幻影,影无梦(4k)(1/2)
古城名“镜原”,因海湾的水静得像一面铜镜,能映出白之月每晚的升落。
佛塔名“空声”,塔高七层,塔尖却空无一物,只留一个圆孔,让月光穿过,落在塔心的石壁上。
像一枚银色的钉。
把夜钉住,也把仰望者的影子钉住。
少年僧侣曇摩在河边驻足,弯腰,掬一捧清彻的凉水,想洗去远行的风尘。
水波晃动,倒影破碎又重组。
就在那短暂的澄明瞬间,他看见了一个身影——一个穿著晕染枫叶与蝴蝶和服的少女,正从河岸的石板路上走过。
木屐声“滴滴答答”,清脆而寂寞,应和著他指缝间漏下的水流声,滴滴答答。
他抬起头。
少女的背影纤细,长发如瀑,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著一种近乎不祥的、动人心魄的緋红,像晚霞浸染了最上等的丝绸。
她腰间插著一柄朱木摺扇,隨著步伐轻轻晃动。
曇摩怔住了。他见过雪山之巔的日照金山,见过极夜里舞动的绿色光带,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顏色,能让心跳莫名失序。
佛塔的影子被夕阳拉得修长,横亘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声的界限。
他没有唤她,她也未曾回头。
只是那一抹緋红,如同一点硃砂,落在他心中那幅名为“求道”的素白画卷上。
苦苦追寻的“光”,似乎在这一刻,有了具体而微、触手可及的形貌。
古城的夜很短。
短到一更鼓罢,樱道上的瓣还来不及被露水浸透。
曇摩却觉得夜很长。
长到他可以把一生重新想一遍。
……
曇摩借住在佛塔后的僧寮。
每日晨钟暮鼓,诵经、洒扫、学链金。
研修白色皇帝颁下的教义与律法。
那些鐫刻在铜柱上的预言书,规划著名龙、人乃至眾生成长的轨跡,將每一个体置於“最合適”的岗位,让世界运行得井然有序。
人育于田,龙翔於天。
万物互不侵扰,像一部上紧发条的乐盒。
而他总在间隙偷望窗外——
樱道尽头,少女坐在井栏,把井水当镜子,將长发浸得愈发艷。
扇面展开,是一枝手绘的“月见樱”,心却用硃砂点成瞳孔,似在偷看偷看她的少年。
一日,曇摩终於鼓起勇气,携经卷上前。
“施主,贫僧曇摩,自极西雪原来,欲於空声塔下参学三月。敢问——”
话未说完,少女已回首。
那是一张被月光预先亲吻过的脸。
眉似远山之黛,唇若落樱之残。
最摄人的,是眸色——左瞳呈冰湖之银,右瞳却似血月之红,双瞳交相辉映,如永不相融的昼夜。
少女合扇,声音像风铃摇曳:“我知道。”
她笑,“你每天在塔影里偷看我,不下三十回。”
曇摩的脸瞬间烧红,訥訥不能言。
“別怕,”她转身,木屐在石板上敲出细小的星火,“我叫枫蝶,游女而已,不在律法铜柱的序列里。你若是想看我,便大大方方看。”
“你手中经卷,讲的是什么?”
“讲『登月之梯』。”曇摩低声答,“讲眾生如何循阶而上,抵达白之月,得长生不老。”
枫蝶忽地笑了,眼尾弯成月牙。
“长生不老……真好。可能不能先告诉我,怎样把此刻留住?”
她伸出指尖,在井水里轻轻一点。
月影碎成千片,又復归圆满。
似一切未发生,又似一切已变。
……
那日以后,曇摩常在樱道尽头遇见她。
她听他讲雪窟里的犼,听他讲冰层下被封冻的猛獁;他听她讲檞生岛潮声里会唱歌的贝壳,听她讲月见樱只在白之月最圆时绽开。
潮气与梵音交织,他们並肩坐在空声塔下,看月光穿过塔尖圆孔,把两人的影子钉在一起,像一枚银色的契。
枫蝶从不踏入佛塔一步。
她说:“我怕钟声一响,就把我惊回梦里。”
曇摩笑她痴,却在心里记下——梦,是她不能触碰的禁域。
……
此后,镜原的晨昏开始错位。
白日,曇摩在佛塔里抄经,樱瓣落在经卷上;夜里,他登上崖顶,仰望天梯,月光把影子拉得细长,仿佛一条通往天空的缆绳。
枫蝶常来,有时提著酒,有时抱著琴,有时只带一身落。
她坐在他身侧,把木屐晃到悬崖外,脚背挑起星屑,像要踢落整片夜。
“小和尚,你为何总看天?”
“我在找一条能爬上去的路。”
“天梯不是路吗?”
“天梯是龙的路,不是人的路。”
“那做人岂不可怜?”
“所以我要先学会做龙。”
“可你若成了龙,还会记得人的心跳吗?”
曇摩无法回答。
风声过耳,如泣如诉。
……
岁月把青年磨成中年,把僧衣磨成鎧甲。
镜原的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空声塔第七层的铜钟,敲到第七万次时,曇摩的眼角已有了细纹。
他不再是少年。
额角生出第一缕白髮那天,他在铜镜前佇立良久,忽然把剃刀推远——“烦恼丝可断,这催人老的时光,又如何能断?”
於是他开始蓄髮,任其生长,用一枚素银环松松束在脑后,像一束將熄未熄的磷火。
曇摩终於向內心深藏的恐惧屈服——对时间无情流逝、对肉体必然衰朽的恐惧。
若不能超越这具皮囊的局限,所有的知识与修行,不过是沙上筑塔,终究会崩塌。
“我不愿永生永世,泥足深陷於这污浊的人世,只能卑微地仰望天上明月,以及它在水中的、破碎的倒影。”他对著虚空喃喃自语:
“我必须上去,亲身踏上那片净土。哪怕……需要將灵魂典押给深渊,拆骨剥皮,锻造成一级级攀升的阶梯,我也要见它一面,触碰它一下。”
教团的经卷典籍,无数次以华美辞藻描绘“白之月”作为神之净土的无限美好、纯净无瑕,將其塑造成圣民升天后的终极理想乡。
可曇摩却很早就窥见了辉煌描述下的冰冷真相:即便是在那看似平等的“白之月”上,人类,似乎也从未被真正允诺过“永恆”。
那扇通往不朽的门扉,依旧只对龙类开放。
铜柱上的预言书,规划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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