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荷花(2/2)
沈静姝把手伸过去,责备道:“你快把他放回来,別嚇著他。”
裴陟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就是溺爱孩子,碰一下都不行!”
弘郎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她就紧张得不得了。
还整天对著黑丑的胖娃亲个不够,从没见她对他这样亲过。
他都得求著,她才过来亲他一下。
不求著,她一万年都没来亲近他的想法。
他就存心气一番沈静姝,伸手將弘郎放到一个巨大的荷叶上。
“会掉下去的!”沈静姝瞪大了眼睛,探出身去想把弘郎抱回来。
“放心,不会。”裴陟扯住了她,停了桨,让小船定在荷叶旁。
弘郎在荷叶上怕极了,伸著双臂想要爸爸妈妈把自己抱到船上,偏偏裴陟还要嚇唬他:“还敢不敢咬爸爸了?”
弘郎使劲摇头。
那荷叶也隨之飘摇了几下,他嚇得“嗯嗯”了几声要哭出来似的。
裴陟毫无同情心地大笑。
沈静姝很生气,也不求他了,自己要下水把孩子托举过来。
裴陟这才將孩子抱过来,拧眉责备沈静姝:“你又不会水,溺水怎么办?”
沈静姝不愿理他,只安抚著孩子。
裴陟也不恼,弹了儿子的胖腮几下,问:“有意思吧?爸爸再举你两下好不好?”
弘郎现在知道了刚才爸爸是在逗自己玩,想起在荷叶上挺好玩的,竟然又“嘿嘿”乐起来了。
裴陟便將儿子举起来,把他的脚没入水中,看到鱼来了,就“刷”地一下把他再提起来。
要么把他放到一大朵荷叶上,用桨在旁划水,让那荷叶飘来飘去。
弘郎乐得“咯咯”直笑。
一旁沈静姝那紧张的神情也渐渐缓和下来,开始面带笑意地看著他们父子玩乐。
把儿子逗弄得笑声不断、口水横流之后,裴陟將儿子抱到怀中,余光扫了眼身旁的妻子,问儿子:“爱不爱爸爸?”
弘郎毫不犹豫:“爱!”
裴陟得意地笑了声,又问:“怎么爱?”
弘郎就过去对著爸爸亲。
他想亲爸爸的嘴,但是爸爸將脸一扭,他亲在了爸爸的脸上,又被鬍鬚扎了一下,不由得咧了下嘴。
裴陟大笑,將他抱在怀中,问:“希不希望爸爸一直陪著你?”
弘郎使劲点头。
裴陟更得意,再去看沈静姝,见她脸上带著笑意,正温柔地凝睇著他们。
他心內大爽,朝她道:“你儿子可是离了他爹不行。”
“男娃成长没有爹,定是要长歪了,变成软蛋窝囊废。”
“只有在亲爹边长大,才能长成健康的男人。”
是这样么?
沈静姝不以为然。
弘郎还小,记性有限,抱出去之后,隨著年龄增长,很快就会忘掉的。
是否亲生父亲,对他影响不大。
能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才是最重要的。
“哗啦。哗啦。”
船桨轻轻盪著,木舟顺著水流缓缓向前。
沈静姝微微侧首,问身后的男人:“我有时会想,我为什么叫『静姝』?问我爸妈,他们说是找老师从《诗经》里取的。”
背后的男人一顿,放在她腰上的大手动了一下,道:“怎么,对这个名字不满意?”
沈静姝道:“现在是新社会了,许多女子的名字起得很英气,一听即知她们被父母寄予厚望。静姝这个名字太旧式了些。听起来仅仅是被要求做一个传统的淑女。”
裴陟笑了声,轻捏她的脸,“你自己说过很喜欢这个名字的。”
“是吗?”沈静姝回首看他,一双乌眸水润润的,“我什么时候说过?”
裴陟在她卷翘的长睫上亲了口,柔声道:“你十五岁的时候,对我亲口说过的。”
沈静姝有一丝低落,“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裴陟將她轻轻拥入怀中,轻吻著她的髮丝,动作中带著无限的疼惜,“脑袋里记那么多做什么。记住我是你丈夫,弘郎是你儿子就够了。”
沈静姝轻轻“嗯”了声,也不再多问。
眼眸望向荷深处,像是出神了。
裴陟收紧手臂,將她更紧地圈在怀里,鼻尖蹭著她颈后柔软的髮丝,只觉得五臟六腑都被这温香软玉填得满满当当。
什么过往愤懣,什么阴谋算计,什么枪林弹雨,此刻都成了过眼云烟。
他只要这样抱著她,听著她浅浅的呼吸,感受著怀里温热的躯体,就已满足。
风又起,吹得荷叶沙沙响,裴陟闭上眼,唇角上扬,只觉得心尖泛著甜意,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这辈子攒的好运气,都是为了用在遇见她的那一刻。
*
到了第二次治疗的时间,沈静姝如约定先去了华济诊所。
一见面,陈霽明便打量她,关切地问候道:“夫人,那晚没连累到你吧?”
“没有。”
沈静姝肌肤白皙光滑,眸光清润,整个人依旧沉静温婉,不像是回去后被为难过的样子。
陈霽明似乎鬆了口气,“那就好。我生怕裴司令会为难夫人。”
他郑重地道:“我还欠夫人一个大大的恩情,不知何以回报才好。”
沈静姝柔和地道:“陈医生不必如此客气。你带我去圣玛丽医院治疗,我同样也是感激不尽的。我们算是朋友了,便不必清算恩情多少了,好吗?”
听到“朋友”二字,陈霽明露齿而笑,灿烂地应道:“好。”
从圣玛丽医院回来,隔著车窗,便见诊所內一名护工拎著些饭食出来,分给围在柵栏外的一些流浪乞儿。
陈霽明见沈静姝望著那里,便道:“他们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没下顿,著实可怜。我们便把饭菜匀给他们一些,虽然只有一顿,也好歹让他们能填填肚子。”
沈静姝眸中充满了不忍与悲悯,轻声道:“我让秘书捐一笔钱,补贴诊所的伙食费,这样他们可以多吃一点。”
见陈霽明要说什么,她又道:“陈医生一定不要拒绝。”
陈霽明见她坚决,便苦笑一声道:“谢夫人相助。我只怕夫人会觉得是霽明故意说起这些,寻求捐助的。”
沈静姝莞尔一笑:“怎么会。陈医生不是这种人。我知道的。”
她唇角弯起的弧度很柔和,那双本就极清澈的眼眸中,盛著未散的悲悯,带著善意与温和,还有一种不染尘埃的温润。
既有感同身受的慈悲,又有不諳世事的纯净,两种气质揉在一处,偏偏生出惊心动魄的美来。
陈霽明看得有些发怔。
方才她那句 “我知道的” 很轻,却重重撞在他心上,让他喉头微微发紧。
原来被人这样篤定地信任著,是这般熨帖的滋味。
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悸动,混杂著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让他几乎忘了移开视线。
沈静姝脸微红,不自在地移开了眼光。
陈霽明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好不尷尬,一时不好意思再去看身旁的女人。
下了车,正要进入诊所,沈静姝忽地顿住脚步,重又回首去看那些狼吞虎咽的乞儿,目光定在其中一个孩童身上,渐渐地,流露出惊讶。
“怎么了夫人,是你认识的人?”陈霽明也顺著她的目光望过去。
沈静姝走下台阶,到那乞儿身边,试著唤道:“鸚哥?”
那孩童怔住,不可置信地回首,盯著沈静姝足有好一会,才喊道:“夫人……”
喊完之后,她就跪在地上,抱著沈静姝的脚嚎啕大哭。
沈静姝甚是惊愕,蹲下来,拿手绢为她擦泪,问道:“你妈妈呢?”
鸚哥拼命地摇头,泪水飞溅:“我也不知道……妈妈没再回来过……我爹赌博输了,要把我卖掉,我就跑出来了……夫人,你救救我吧,我不要被卖到坏人手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陈霽明见状,让护工把鸚哥先安置在诊所里。
沈静姝一直陷在巨大的震惊和痛心当中。
鸚哥的母亲正是弘郎之前的保姆之一。
那次她跟裴陟冷战回了一趟娘家,回来后保姆就全换了,她还为没能同她们告別而遗憾。
今日她才知道,那些保姆不是被辞退了,是被……
一阵凉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
在他眼中,人命如草芥一般。
保姆怠懒就全杀掉,妻子不合心意便下药毒害,设置骗局让妻子成为笼中鸟。
陈霽明虽只听了只字片语,但前后一想,也不难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他劝道:“夫人,已发生的无法改变,您不要伤了自己身子。”
沈静姝默了一会,忽地道:“陈医生,你之前说,吃了烈药可能会让人不记事,真的有这种药吗?”
陈霽明一怔,望著她姣美的侧脸,轻声道:“是。不只是西医有这种的药,民间也有许多这样的土药。”
沈静姝再次静默,卷翘的长睫定住,水眸望向窗外的某个地方,许久未动。
陈霽明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是觉得自己失忆,是被人餵了什么药导致的?”
沈静姝转向他,蒙了层水光的乌眸望向他。
脆弱在她眼底蔓延,夹著浓重的无力感。
她整个人像块易碎的琉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那孤单单的模样,像一个迷失在荒野里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任谁看了也得心头髮软,恨不得能竭尽所能,立刻帮她驱散所有的痛苦与迷茫。
陈霽明的手抬起来,似是想碰触她,在即將碰到她手臂时又僵住,最后终是收了回去。
他让她坐到椅中,他在旁蹲下来,握住椅子扶手,与她在近处相对。
“夫人,若真是有此事,授意之人,只能是……”
他没能说下去,看沈静姝那神情,知道她也是知道的。
房间內陷入了持久的静默,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陈霽明就在旁安静地陪著她。
他知道,她需要一个自由的情绪宣泄。
在司令府,她是没有这样空间的,也没有可信赖的人。
的確,在这里,沈静姝可以暂时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不必遮掩,隱藏什么,不必小心翼翼。
她知道,陈医生值得信赖。
良久,陈霽明观察著她的情绪,才小心地道:“夫人,我是知道的,你过的日子並不容易。可您一个弱女子,现在无依无靠,也不知真的家人在哪里,即使知道了什么,也万不可流露出来,更不可有过激的想法。裴司令性子暴戾,有仇必报,且手段残忍,最恨的就是背叛。那鸚哥的母亲做错了什么被处死我是不知,但当初裴司令夺回虞市后將叛军皆施了酷刑处死,我担心您遭到报復……”
沈静姝知道,他是在提醒她,不要轻易採取什么行动。
因为一旦失败,定会遭受到难以想像的折磨与报復。
这是她逃离计划中最令她害怕的地方。
她怕,万一被裴陟的人抓回来,裴陟不光要报復她,还会对自己的亲骨肉弘郎也痛下杀手。
每每想到那个场景,她便不敢再想下去。
她一个人实在是承担得太重,此刻很想找人倾诉,缓解心中的憋闷与苦痛。
唯一能倾诉的人,只剩了陈霽明。
她喃喃地问:“陈医生,你知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不被报復?”
陈霽明沉默。
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许久,陈霽明微微直起了身子。
阴影落在他半张脸上,看不清具体神色,只是那声音带了几分寒意,慢悠悠地钻进沈静姝耳里,“只有没有了猎手,猎物才能高枕无忧。”
沈静姝惊住,猛地抬起头。
她黑润的眼眸里炸开细碎的惊慌,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微微收缩。
这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陈霽明却定定望著她:“夫人,您是枕边人,远比一千个死士要厉害。”
沈静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她的后腰忽地撞到身后的椅背,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陈霽明见状,温和地笑,轻声安抚她:“夫人,霽明也是一时为您的处境担忧,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若嚇著您了,我向您道歉。我这些糊涂话,要是真究起来,诛我九族都不够。您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