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与假(2/2)
陈霽明似是无声嘆了口气,“沈先生和沈夫人的確不是您的亲生父母。”
虽猜想过,但一旦知道了是事实,沈静姝仍是惊住了。
一双乌黑的水眸定定地看著陈霽明。
陈霽明將门关上,拿出检查结果,为她详细解释血型间的关係,让她明白为什么排除了她和沈氏夫妻的血缘关係。
说完后,他又加了一句,“若他们是养父母,也不必刻意隱瞒你们没有血缘关係的事。生恩不如养恩,养父母將婴孩从小抱养长大的话,其实跟他们自己生的亲骨肉没什么差別了。所以,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养父母,想必夫人心中已有论断。”
沈静姝的脸渐渐苍白。
瞳孔因为震惊而张得极大,原本清澈的眼底像蒙了层水雾。
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双脚像是生了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指尖的凉意顺著血流往心口钻,体內生出了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震颤。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在发抖。
一连串的问题涌入脑中。
沈家都不是她的亲人,那她的亲人在哪里?
將沈家安排成她亲人的幕后操纵者,是裴陟无疑了。
安排假的身份,目的自然是为了掩盖真的身份。
她真的身份是什么?
她到底是谁?
既然父母都是假的,她也更加確信,她跟裴陟在一起,绝不是她作为第三者介入了裴陟和崔韶棠,定是裴陟哄骗了她。
也就是说,这几年,她一直活在裴陟用谎言编织的笼中。
她像个提线木偶,被他用谎言操纵著,在一个虚构的身份里,过著可笑的人生。
他这样大费周章地骗她,到底是为什么?
愤怒像野火般窜上来,烧得她眼眶发烫,可紧接著,更深的无助像潮水般將她淹没。
她慢慢滑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地掉落。
“夫人,没事吧?”陈霽明伸手想扶她一下,却又僵住,缩了回去。
沈静姝喃喃地道:“陈医生,你说,我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骗我?”
好一会,陈霽明才道:“夫人,目前一切尚未明朗,您最好不要让裴司令察觉。您这状態,我很担心。”
沈静姝抽泣了一声,耳上的珍珠坠子在她莹白的脸颊上轻轻摇晃,“我知道。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虽跟陈霽明也不算深交,可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睿智稳重,愿意向他倾诉,因为她实在是无人倾诉了。
“我活得好没意思。以为自己是有家人有依靠的,可家人竟都是假的,对我毫不关心,只想透过我攫取利益;以为丈夫是两情相悦的,可也並不是,我也不知他要这样骗我戏耍我:以为自己的委曲求全会求得平安顺遂,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回想这几年,简直是个笑话……”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陈霽明凝望著她,眼中是浓重的不忍与心疼。
他眼神闪烁,动了动唇,有股想要说什么的衝动,但终究强压了下去。
静默了一会,他在她旁边的椅子旁蹲下,手放在扶手上,与她抓在扶手上的手靠得很近,几乎相贴。
用一种近乎哄的音调说:“圣玛丽医院的治疗是三次一个疗程。夫人还有两次。等治疗完后,想起的事情可能会更多。到时候夫人就不会如此困惑了。”
沈静姝吸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他道:“谢谢。”
方才瞪著检验报告时,她眸中尚有几分锋芒,此刻泪意矇矓著,眸中没了神采,看著空落落的,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水汽。
那眼角微微泛红,在眼尾处洇开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让她越发显得朦朧又脆弱。
她哭起来半点不显狼狈,反倒有种破碎的美。
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护著。
陈霽明呼吸不禁乱了半瞬。
手抬起来,仿佛要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又不知所措地放到椅子上。
想了会,他轻声问:“夫人,你这样回去我真不放心。我带你出去缓缓可好?”
沈静姝看向他,见他眼中是真诚的同情与关心,她点首。
他带她来的地方,是虞市有名的金粉楼。
是一处綺丽奢靡的风月场所。
走在灯光迷离的走廊上,隱约能听到舞厅那里漫过来的喧囂。
很快,陈霽明带她进了一个不大的包间,將门关上。
沈静姝坐下,见他熟门熟路地从柜中拿出茶壶。
很快,一杯香气裊裊的茶水递了过来。
陈霽明落座,问她:“夫人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怎么会是这里的常客,在这里有包间?”
沈静姝微点头。
她是有疑惑,但又知这不是她该问的,或许也不是他想回答的,便保持了沉默。
既然他主动提出,她便回道:“陈医生订长期包间,应当是將这里当做一项活动的联络地点?”
陈霽明笑:“夫人果然聪明。”
他也不避讳,直言道:“这是我们『共济社』的联络处。”
见沈静姝好像从未听说过,他便解释道:“是专门救济被抓捕、迫害的正直之士。”
想不到陈霽明还有这样一层身份。
这种身份,多是与当局为敌,一旦被查出,是定然要付出生命代价。
沈静姝对他深深的敬佩,饱含真挚地道:“陈医生不仅救死扶伤,还匡扶正义,俯仰不愧於天地,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陈霽明略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影响。在我心中,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他望向沈静姝,眼底有一簇隱隱的暗光,“夫人,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乱。我將你带到这里,是想讲一个人的故事给你听,或许会对你有所安抚。你愿意听吗?”
沈静姝点首。
陈霽明便徐徐讲了起来,“我自幼丧父,母亲变卖了家產供我读书,还没等我回馈母亲,我母亲又在我少年时病逝。原本我读不起书了,可我的一个同学接济了我。”
说起这个同学,他眼中的光变炽,仿佛陷入了先前的美好记忆中,“这个同学与我同病相怜。他父亲早逝,跟著母亲在嫁入权贵的姨母家討生活。可他不自怨自艾,也不自卑自怜。不仅成绩优异,出类拔萃,还正气凛然,心怀大义,有悲悯之心。”
“他给了我许多鼓励。令我从泥淖中重新站起来,立志做一个济世救人的好医生。”
说到这里,陈霽明停住,去看沈静姝。
她眼睫上的泪才堪堪敛去,只余下几缕微湿的光痕。
正凝神,礼貌地倾听著这个陌生人的故事。
陈霽明脸上似有悵然与悲凉滑过,又接著说:“以我同学的资质和家中关係,他本可以在最好的医院做一名安稳体面的主治医生。可他说,战士们冒著生命危险在保护我们的家乡,他也想为这些勇士们做些什么。所以,他去做了战地医生。”
听到这里,沈静姝脸上已有一丝揪心。
她直觉这是个悲凉的故事。
这样年轻有为、抱负远大的好医生,她真希望有个好的结局。
陈霽明深吸口气,接著道:“我这个朋友有一个未婚妻。她很崇拜他。原本打算她满十八岁时,两人举行婚礼。可……我的朋友没等到婚礼……他永远留在了战场上……他的未婚妻不知所踪。”
沈静姝眉头微蹙,眸中满是不忍与同情。
“我朋友还在时,就嘱託我说,若是他在战场上发生意外,让我帮忙照顾他的寡母和未婚妻。这几年,我离开家乡,四处行医,也是为了寻找我朋友的未婚妻。”
沈静姝抬眸,“那,找到了吗?”
陈霽明的唇抿成一条苦涩的直线,没有回答。
那便是没有找到了。沈静姝同情地想著,也不便再问。
毕竟这都是伤心事。
正说著,门被有节奏地轻轻敲了几下。
陈霽明过去打开门,立刻闪进来两个人。
那两个人见里面还坐著沈静姝,不由得一愣。
陈霽明说:“都是自己人。”
其中一人才道:“二號受伤了,我把他藏在金粉楼的柴房里了。裴陟在这,宪兵队肯定要先徵得裴陟警卫队的同意才能搜查,我从窗口看到宪兵队长已经进来要去见裴陟了!”
陈霽明脸色变得凝重,立即道:“我开枪製造混乱,你们趁乱带著二號赶紧逃!我们在华济诊所见!”
那两人闪身便去了。
陈霽明立即从暗格里找出一身衣裳套上,语速很快地说:“夫人,您先回吧!”
沈静姝立著没动,担忧地看著他:“陈医生,你开枪后能逃脱吗?”
陈霽明拿出枪,“咔嚓”一声上膛,拉开了门:“时间紧迫,一会这要乱了!夫人,你快走吧!”
沈静姝果断地往门边走去:“我去找裴司令,你们別冒险了!”
“不能把你牵涉其中!”陈霽明一把拉住她。
她却拂开了他的手,“我没事的。时间紧迫,下次见面再说。”
……
金粉楼最大的雅厅內,三层水晶灯將这里照得如同白昼。
地下的波斯地毯足有半尺厚,上面织著的纯金线的纹样,踩上去静謐无声。
灯光透过水晶的稜镜洒下来,在地毯上投下满地碎金。
几个留著油亮分头的乐师围坐在角落里,用小提琴和萨克斯奏著西洋乐。
穿杭绸马褂的侍者鱼贯而入,眉眼恭顺。
从上首开始,依次为分坐两侧的十几位商会会长和实业银行行长斟酒。
裴陟斜倚在主位上,叼著根烟吞云吐雾,军靴隨意蹬在矮几上。
椅上披著整张白虎皮,皮毛油亮,爪尖镶著银套。
裴陟的军靴就踩在虎首的位置,把雪白的皮毛蹭出一块深色的印子。
音乐忽然变了。
裴陟掀起眼皮。
一行黑髮绿眼的洋妞鱼贯而入。
中间的那个举著一条碗口粗的蟒蛇。
裴陟弹了弹菸灰,奇道:“操!还真是『蛇』舞!老子还以为是人扭得像蛇!”
最下首的金粉楼老板討好地笑:“司令,这是洋人玩的,主题就叫『美人与银蛇』。”
洋妞隨著音乐跳起来,中间那个把蟒蛇舞得得心应手。
只是跳著跳著,洋妞身上的布料也掉落在地,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肤。
到最后,每个舞女上下都只穿著两块布料,堪堪遮住。
洋妞长得健壮丰满,麦色肌肤紧致光滑,还舞著条蟒蛇助兴,看起来確实新奇。
上首的裴司令看上去兴致不错。
金粉楼的老板看在眼中,乐在心中,朝洋妞使个眼色。
洋妞放下蟒蛇,穿著那点布料,抖著颤巍巍的本钱,走到高大英俊的男人面前。
男人吐了个烟圈,眯起了眼,视线在她身上打量。
洋妞一手拿酒瓶,一手拿酒杯。
魅惑地看著男人,將酒瓶举起,朝自己那深深的沟壑倒下。
醇香的白兰地酒自诱人的沟壑流下,滴到她另一只手所持的酒杯中。
她跪在男人蹬著的矮几上,直起身子,媚眼如丝,双手將那杯酒奉到男人的薄唇边。
他身边的副官李全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司令,夫人来了!”
裴陟以为自己听错了,往下首看去。
真是沈静姝站在那里。
而眼前洋妞那胸脯子都快撅到他手上了,他后背一凉,“霍”地站起来,一把將那洋妞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