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走无常)(2/2)
二大娘搬过来之后,已经不再整天把自己闷在屋里了,也出来走动,和街坊邻居都认识了。得知一楼这家出殯,她跟二大爷也隨了二十块份子钱,钱虽然不多,但是心意到了。不仅给钱,还跟著帮忙。办白事一般都要在楼前搭个大棚,请和尚、居士在那儿念经超度,那户人家桌椅板凳不够,二大娘就从自己家里拿来。前来弔唁的人很多,她白天帮著烧水沏茶、迎来送往,晚上还帮主家做饭,她看出这户人家里並不太平。
这家死的是个老头儿,整个一大家子的户主。这老头儿观念非常守旧,生前喜欢藏东西,有了钱不往银行存,拿个装饼乾的铁盒子,把钱捲成一卷一卷的,连同房本、户口本等都塞进铁盒子里,用油布裹了两层,然后东掖西藏,有时候自己都忘了放到哪儿了。这回走得又很突然,没来得及把话交代给儿孙们,导致几个儿子和儿媳妇为此吵了起来,都以为老爷子把房本和存摺偷著给了谁。结果那边尸骨未寒,这边打得头破血流,除非能把那铁盒子找出来,否则这场家庭纠纷很难收场。问题是老头儿死了,从死人嘴里问不出话,谁也不知道他把那铁盒子藏哪儿了,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二大娘看不过眼了,將本家的大儿子叫出来,声称她知道铁盒子放在哪儿了。大儿子听罢愣在当场,上上下下打量二大娘一番,心想,我们家老爷子没有白內障啊,怎么能看上大座钟这样的?不过也备不住老爷子偷著放铁盒子的时候,让邻居瞧见了。
二大娘说看倒是没看见,但这件事我可以直接问问你们家老爷子,他自己把铁盒子放在哪儿,他本人最清楚不过了,可今天问不了,得等到头七晚上才能见著老头儿。
大儿子听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听说过有“走无常”的事,就是某人能魂灵出窍去往阴间,如果谁家有人去世,家里人不放心就託付会走无常的,到下面去看看,给死者捎个话带个信。他真没看出来二大娘能走无常,心里半信半疑,但也是没招了,就跟家人商量了一下,赶头七那天夜里,请大座钟来到家中,问问这老头儿的阴魂,究竟把放钱的铁盒子藏到哪儿了。
三
所谓走无常,即生人走阴,活人魂魄深夜出来,能跟阴间之鬼交谈,再把看到、听到的事情带回阳间。以前迷信风气重,这种事情很多,一般走无常、跳大神的都是农村老太太,反正是有的准有的不准,以骗取钱財的居多。
这户办白事的人家,出於万般无奈,决定让大座钟去问问那老头儿的鬼魂,把装著钱和房本的铁盒子藏到哪儿了。按照民间风俗,人死之后第七天为头七,这是死人鬼魂回家的时候,到那天要备下一顿好饭,然后家里男女老少全部迴避,天黑后立刻睡觉,睡不著也得在被窝里躲著,別让鬼看见。这风俗不同地区间也存在很多差异,咱在这儿就不细说了。
头七这天,天刚一擦黑儿,二大娘就把这户里的人们都打发出去了,她自己也没进屋,回到自家睡觉,说要是不出岔子,明天一早准有结果,大伙儿只好回去等著。天亮之后,二大娘跟人家说问来地方了,铁盒子是埋在一个种石榴的盆里。家中果然有这么个盆,拔出枯死的石榴树一看,那铁盒子真就埋在底下的泥土中。老头儿攒的钱和房本、户口本、国库券,一样不少全在里面。
这家人又是吃惊又是感谢,拿了几百块钱答谢大座钟。从这儿起,大座钟能走无常的事就传开了,经常有人过来请她帮忙。您別看人死如灯灭,可活人跟死人之间往往好多事需要解决。大座钟也不是什么活都接,她不想接的给再多钱也没用,一个月走这么两三趟,就不用发愁没钱过日子了。
二大爷最初觉得这么做不太妥当,一是走无常实在有点儿嚇人,二是指不定哪天就得让人举报了。但人穷志短,有这来钱的道为什么不走,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偶尔有邻居说閒话他也不理,不过这是街坊邻居们的妄自推测,二大爷是没嘴的葫芦,心里有事很少往外说,没人知道他真正是怎么想的。
二大爷跟刘奶奶两家住得很近,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奶奶当然也听说了这些事。这天二大爷又带著闺女到刘奶奶家串门,刘奶奶一见他就说:“二喜啊……”二大爷小名叫二喜,別看他自己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但到老辈儿人嘴里,总是招呼小名。刘奶奶说:“二喜,有些话我得跟你念叨念叨。”二大爷说:“您说您说,我听著。”
刘奶奶便说起早年间亲眼见过的走无常的事,那是活人走阴,一个人的魂魄离了身躯往阴间走,没有比这个再险恶的事了,谁知道会在下面碰上什么东西。听说有些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专等著活人魂魄出壳,它们好趁机附在这个肉身上,那么走无常的那个人,可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贪图这点儿钱,让你媳妇走无常,等出了事再后悔可就晚了。
二大爷听完刘奶奶这番话,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是脸色很难看。
刘奶奶看出来二大爷好像有些话不敢说,她知道这个人平时就窝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说:“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药苦口利於病。总之该说的话,我这做老辈儿的也都说到了,你就自己好自为之吧。”
二大爷仍不说话,两只小眯缝眼在眼镜片后头来迴转。刘奶奶也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懒得再管他了。后来刘奶奶听大娟子和小娟子说,她们姐儿俩跟小红玩的时候,常看小红打寒战,两眼直勾勾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嚇著了一样。
大娟子和小娟子是亲姐儿俩,长得都挺清秀,但性格不太一样。小娟子文静,大娟子的脾气则从小就跟熗红辣椒似的,遇事敢出头,眼里揉不得沙子,以为小红让学校里的同学欺负了,当时就要找对方评理去,还好小娟子知道应先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小红上小学二年级,是个小胖丫头,外貌、性格都隨她爹妈,也不太喜欢说话,別人问一般问不出来,可她愿意跟这俩姐姐说。但她年纪小,根本说不清楚,大概意思就是说她害怕,家里的妈妈不是妈妈。
大娟子嘴快,立刻把这事跟刘奶奶说了,刘奶奶摇头嘆气:“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哪?这孩子跟大座钟就像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哪能不是她亲娘?不过也別怪孩子,大座钟当初在白家大院犯了场大病,从那开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不出屋,最近这一年多才好转……”
这事过去没多久,忽然传来一个噩耗。那天早上二大爷蹬著小三轮车去进货,可能脑子里想著事,不知不觉骑到了机动车道上。外环线净是拉煤的大货车,开得飞快,把二大爷连同那辆小三轮掛倒,连人带车掉进沟里死於非命了。
刘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带著大娟子和小娟子到二大爷家帮忙主持后事。別看两家离得近,刘奶奶腿脚不便,一直没来过二大爷家。老太太一进门抱住小红就哭,说闺女命太苦了,心肝宝贝儿一通疼。这时大座钟出来了,也在那儿乾號了几声,隨后把刘奶奶让到屋里坐下。刘奶奶搬家后始终没再见过大座钟,这次在二大爷灵前见著了,老太太仔细看了看她,心里顿时一哆嗦。
刘奶奶叫大娟子给了份子钱,跟大座钟一句话都不说,也没多待,很快就起身回家了。大娟子心里挺奇怪,问奶奶怎么回事,二大爷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里也没个主事的,您平时这么热心,这次怎么成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刘奶奶心里清楚,但当时没告诉大娟子,怕把她嚇著。
听说二大爷的丧事过去之后,大座钟就带著小红再次搬家,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这次她搬到哪儿去了,真是没人知道了,从此也没再跟刘奶奶联繫过。刘奶奶把整件事跟我念叨了一遍,可我没听太明白。刘奶奶为什么在灵堂前一看见大座钟立马扭头回家,莫非大座钟走无常的时候,真让什么东西给附身了?所以二大爷和他闺女都觉得这个人变了,却始终不敢说出来,因为真正的大座钟早就死了,如今的二大娘是外来的阴魂,但这不都是瞎猜的吗?刘奶奶也没开天目,能看出二大娘是人是鬼?
刘奶奶告诉我,这件事比我想像的还可怕,大座钟並没有在走无常的时候让孤魂野鬼附身,因为她早就是个鬼了。
为什么二大爷那天夜里起猛了,发现身边躺著的是另一个人,不是大座钟但还有点儿眼熟?其实这就是看见鬼了,他当时没想起来,但后来肯定想到那个女的是谁了,只是不敢把这件事给说破了。二大爷的闺女,那孩子年纪虽然小,但小孩儿眼净,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她能看见,而且大座钟是她亲娘,这个“大座钟”瞒得住谁,也瞒不过家里人。
我胆子不算小,听到这儿也觉得头皮发麻了。如果大座钟不是以前白家大院的大座钟,那会是谁呢?
刘奶奶说:“那天在二喜灵堂前,看到很久没见的大座钟,別看你刘奶奶这么大岁数,可一眼就看出这个人是谁了,但这件事没法儿当著外人说,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咱们都是老邻居老街坊,聊閒话聊到这儿,所以这话是哪说哪了。”
根据刘奶奶所言,韦陀庙白家大院没拆迁之前,大座钟脑子有点儿问题,总说她能见到早已去世的姨姥姥,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说自己要走了,姨姥姥该来接她了。当天晚上一个人在家吃完捞麵,换上新衣服新鞋,从后窗户跳出去倒在韦陀庙旧墙底下不省人事,被邻居们发现后救了回来,从此整个人性情大变,天天躲在屋里不出来。应该是在这个时候,大座钟就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这院子里的一个死鬼,它借大座钟的肉身还了阳,唯恐被人看破,所以不说话、不出屋。
我越听越是骇异,当年那个大杂院里有鬼?为何二大爷和刘奶奶都能认出这个鬼来?
刘奶奶说,以前大座钟就跟会妖法一样,谁得罪了她准倒霉。有一次跟邻居一位姓王的嫂子,因为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吵了起来。那姓王的嫂子是舌头底下压死人的主儿,极是护短,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閒冤家,若相骂起来,一连骂上十日也不口乾,更没半句重样的脏话。大座钟哪里骂得过人家,气得脸色发青,闷著头把自己关在屋里,又烧香又下拜,折腾个不停。那位王家嫂子没过多长时间,得了红斑狼疮一命呜呼了。刘奶奶在白家大院住了五六十年,对这些街坊邻居再熟悉不过,那天在灵堂前一看见大座钟,立刻就瞧出来了,这个女的外表看是大座钟,但那眼神举止,分明就是那位姓王的嫂子,也就是说王家嫂子阴魂不散,死后这口怨气还咽不下去,一直跟著大座钟。没想到大座钟那天晚上离魂走了,这个鬼就借尸还魂,冒充大座钟继续活了下来。至於大座钟本人的魂儿去哪了,是死了还是怎么回事,那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总之现在这个“大座钟”,其实是別的东西借尸还魂。
这个借尸还魂的“大座钟”,在家里躲著不敢见人、不敢说话,只怕被人看破了,好在老城里很快拆迁进行平房改造了,搬到了新的居民楼里,周围没什么认识的人,她这才敢出门。大概也想把家庭维持下去,给二大爷出主意卖年画,大座钟本人四体不勤、五穀不分,哪懂得做买卖?二大爷应该也看出来了,但他胆小窝囊,大概是觉得跟谁过日子不是过,凑合活著就得了,所以到死都没说出来。大座钟在被老邻居刘奶奶看破真相之后,带著闺女再次搬家,继续过她的日子去了,刘奶奶也希望今生今世別再见到对方。
我不知刘奶奶说的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即便只是老太太的一面之词,当成一段故事来听,也是我听过的最惊悚的故事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