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走无常)(1/2)
一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006年3月份,我到河西小海地附近吃饭,在饭馆里凑巧遇上了大娟子和小娟子姐儿俩。一晃十来年没见,没想到还能遇上,提起小时候的事,真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以前大杂院里的人们,都管这姐儿俩的奶奶叫刘奶奶,我就记得刘奶奶以前特別照顾我,一问这老太太还在,今年七十多不到八十。当时因为要赶时间,没顾得上跟她们多聊,我们互相留了电话號码,约好了过几天去看看刘奶奶,我由此了解了大座钟家拆迁之后发生的一些怪事。
我提前给小娟子打了电话,定好时间去看望老邻居刘奶奶,当然不能空手去。我知道刘奶奶以前特別喜欢吃祥德斋的麒麟酥。老天津卫点心铺做的麒麟酥,和北京的完全不一样,看著没区別,味道和做法可差太多了。祥德斋是天津的百年老字號,专门做各式点心,像什么大八件、小八件、萨其马、江米条、槽子糕、蜜饯元宵……种类之多说也说不过来。旧社会那老点心铺,会把卖剩下的各种点心渣子,全部集中起来,放在一起拿蜜裹住,放到油锅里炸一遍,然后蘸上一层白霜般的砂,这种点心就叫麒麟酥。上年纪的老人非常爱吃这口,近些年却没有了,可能是因为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祥德斋、桂顺斋这些老字號也往高端高档上发展了,没人再用剩下的点心渣子做麒麟酥了。如今的麒麟酥都是单独做的,再没有以前的老味儿了。恰好我认识点心铺的一位老师傅,他手艺精湛,退休后仍自己製作这类点心,我特意跑到他那儿买了两盒,转天给刘奶奶拎了过去。
刘奶奶那天很高兴,让大娟子和小娟子包饺子,非留我吃晚饭不可。我坐在那儿跟她们聊天,无非是说说大杂院拆迁后各家的情况,要说远亲不如近邻,还是老街坊老邻居的情分深。虽然我只是因为亲戚住在白家大院,每年放暑假时才去那儿借住,但隔了这么多年没见,一点儿都不生分,大娟子和小娟子都跟我亲妹妹似的。话赶话就说到二大娘家的事了。
大座钟当年在白家大院,乃至整条韦陀庙胡同,可是很有名的。她脑子出了问题之后,整个人就变得寡言少语了。听说白家大院拆迁后,大座钟家搬到了外环线附近,过了没多久,又赶上拆迁,再往后就没消息了。这次来探望刘奶奶,我才得知大座钟最后搬到了北辰区果园新村附近,再往西走就是北仓火葬场了。
天津市內总共有六个区:河东、河西、河北、红桥、和平、南开。俗话说“穷河东富河西,砸锅卖铁红桥区”,怎么讲呢?天津卫歷来是南富北穷、东贱西贵。以前河东区是贫民区;和平区属於商业区,租借地、小洋楼很多,寸土寸金的地方,条件当然不差;南开区是学院区,有名的天津大学、南开大学等学校都集中在南开区;河北区老厂子最多,属於工业区;河西区富是因为很多机关干部在河西住,那一带非富即贵;红桥区那边平民百姓集中,旧时形容是“砸锅卖铁红桥区”。后来又扩建了四个区,分別是北辰、东丽、西青、津南。北辰区处在红桥区西北的位置,这一二十年也建起了很多大型居民区,老城里拆迁以来,有很多居民搬到了那边。大座钟二次搬家,住的地方离刘奶奶家不远,两家又做了邻居,经常走动串门,所以刘奶奶和大小娟子姐儿俩,对大座钟家这些年发生的事一清二楚。趁晚上包饺子吃饭这段时间给我这么一讲,我听得是毛骨悚然。
据刘奶奶说,老城里全面改造,韦陀庙白家大院拆迁,大座钟二次搬家,住到了北辰区的一片居民楼里,位置相对偏僻,家境大不如前,当然以前他们家里的条件也好不到哪儿去。二大娘一直没收入,二大爷单位不景气,可到月还能发点儿基本工资。搬家之后,二大爷工作的国营工厂倒闭了,厂里把地卖给了房地產开发商,得了笔钱给大伙儿一分,工人们就全体下岗了。分到的这点儿钱和老房子拆迁款,经过两次搬家这一通折腾,得分文不剩。两口子带个孩子,那是个叫小红的胖丫头,小红长得隨她娘,刚上小学,也正是用钱的时候,二大爷愁得头髮都白了。家里没什么亲戚朋友,就是那些街坊邻居,各家各户的条件都差不多,好话说尽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一笔钱,在北辰区果园新村那边安了家。在这里住下来后,二大爷渐渐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大座钟根本不是活人。
说到这儿,大伙儿可能不信,不是活人还是死人?死人还能大白天出门,从老城里搬到果园新村?您先別急,这件事得慢慢往下说。二大爷一家三口在北辰安了家,这安家之后得过日子啊,柴米油盐煤水电,哪样都需要用钱。二大爷天生老实,胆子也小,见到生人张不开嘴,但凡事都是没逼到那个份儿上。生活所迫,那年冬天只好到街上摆摊做点儿小买卖,就是推辆小三轮车到马路边上,卖一些手套、护膝、口罩之类的东西,一天赚个十块八块,刚够维持生计。事非经过不知难,今天不出摊儿,也许明天就没米下锅了,常言道救急不救穷,过日子指望不上別人。別看二大爷以前也穷,但那时候好歹有个单位,每天晃晃悠悠到厂里,吃套煎饼餜子喝点儿茶,看看报纸打打扑克,这一天的工资就算混下来了,那大锅饭把人都养废了。现如今没办法了,不管外边是多冷的天,冻得狗齜牙,也得顶风冒雪出去摆摊,自己想起这些糟心的事,时常一个人偷著抹眼泪。
二大爷经常到刘奶奶家串门,也愿意跟刘奶奶诉诉苦,因为白家大院的刘奶奶不是外人,是看著二大爷从小长起来的长辈,就跟二大爷自己的老家儿差不多。刘奶奶的儿子在外地工作,身边只有大娟子和小娟子两个孙女。上岁数的人隔三岔五难免有个头疼脑热,那年头打车可打不起,住处离二大爷家又很近,每回都是二大爷“吭哧吭哧”蹬著小三轮车,把刘奶奶送到医院里瞧病。
那一年春节刚过,大年初三,二大爷带著小红来给刘奶奶拜年。说完拜年的话,大娟子、小娟子两个姐姐,带著小红下楼去玩,刘奶奶让二大爷坐下聊会儿天。问起家里的情况,二大爷闷著头半天没言语,好像有些话想说又不敢说。
刘奶奶说:“你跟我还有什么可隱瞒的,家里有什么难处?”
二大爷吞吞吐吐地告诉刘奶奶:“不瞒您老,我觉得我家里有鬼……”
刘奶奶不信:“好端端哪来的鬼啊,大过年的说这些晦气话,赶紧出门吐口唾沫。”
二大爷却不像在说笑,他讲起经过。原来自从老城里拆迁,韦陀庙白家大院彻底没了,大座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眼神也呆滯了,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几乎很少出门。以前大座钟最喜欢串门扯閒篇,如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也没犯过病,二大爷为此事还著实高兴了一阵子,但有些事瞒得了旁人,瞒不了天天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枕边人。
二大爷有时莫名其妙地打冷战,总觉得二大娘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儿,可他这个人心眼儿比较实,这两年折腾搬家的事,还得每天出去做小买卖赚钱过日子,身子累心思也累,很多事顾不上多想,就暂时没往心里去。
这个春节之前,刚进腊月,二大爷就开始为过年的事发愁了。穷人过年如过关,一年到头再怎么节省,过年也得包饺子燉肉,走亲串友不得准备些点心水果吗?就算躲在家里不出门,大人再怎么都能凑合,孩子身上也省不了。买不起新外套,最起码得做身新褂子,要不然孩子过年还穿旧衣服,出门遇上同学多让人家笑话,可家里哪有钱啊?
二大爷正愁得想拿脑袋撞墙,二大娘突然开口说话了,数落二大爷死心眼儿,认准了手套、口罩,不知道想点儿別的办法。那时过年,家家户户屋里都掛塑料贴膜的年画,上面印著元宝、財神爷、人民幣、美元、聚宝盆的图案,很俗气,但是红火喜庆又吉利。这种画全是在曹庄子那边批发来的,上点儿年画到马路边上卖,生意应该差不了。
二大爷脑子不活,也不会说话,根本不是做买卖的那块料,在马路边上摆摊是逼到这儿了没办法。经二大娘一提醒,才想到还真是这么回事,转天一大早“吭哧吭哧”蹬著小三轮车,跑到曹庄子上货。曹庄子就是现在植物园那一片,他批发了一些年画回来卖,摆到地上顏色鲜艷抢眼,远远地看著就很吸引人,一天下来果然卖出去不少,比卖手套、口罩强多了。
二大爷在腊月里,通过卖年画赚了些钱,过这个年是不用发愁了。腊月二十八那天把剩下的年画都卖光了,就收拾东西回家,燉了个肘子,喝了两杯小酒。他酒量浅,以往很少喝酒,那天因为高兴,自斟自饮多喝了几盅,头昏脑涨地就睡下去了。半夜醒了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猛然发现躺在身边的不是二大娘,脸长什么样虽然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自己的媳妇。
二
二大爷跟二大娘还真有夫妻相,他也是小眯缝眼,个儿不高,胖墩墩的“五短”身材——两条胳膊、两条大腿外加脖子,这五样都短,是为“五短”。他脑袋、脖子一边粗,脸上架著深度近视眼镜,总得往上推镜架,要不然就顺著鼻子往下溜,说话高嗓门儿,跟踩著鸡脖子似的。小时候我们那些孩子不懂事,总开玩笑说,二大爷年轻时一定是一部电影的男主角,这部电影是捷克斯洛伐克拍摄的动画片《鼴鼠的故事》。
那天晚上临睡觉,二大爷喝多了,顺手把眼镜放在了枕头边上,半夜十二点来钟,酒劲儿过去醒转过来,刚一翻身想接著睡,忽然发现睡在旁边的不是二大娘。他俩眼近视,在不戴眼镜的情况下,白天看东西都模糊。深更半夜屋里黑著灯,家里住楼房,两口子的床挨著窗户,外面不知是路灯还是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就这么点儿亮,他那眼神当然看不清东西了,但还是能够瞧出身边这个人的轮廓,绝对不是二大娘。大座钟那体形非常有特点,更何况老夫老妻,在一张床上睡多少年了,眼神再不济也不会认错。
二大爷心里一紧,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喝酒喝糊涂了,半夜进错屋,睡到了隔壁邻居的床上,当时没敢吱声。不过自己家可认不错,別人家总不能也是一样的床单,一样的墙壁,问题是自己既然没上错床,那床上这女的怎么会不是大座钟呢?
这个念头转过来,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他想看看身边这女的到底是谁,虽然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脸,可二大爷觉得这个女人以前在哪儿见过,身形轮廓有几分眼熟,只是脑子里卡壳,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想到这儿又是一愣,不等回过神来,就见身边那个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目光阴森,带著一种形容不出来的鬼气。二大爷立时感到一阵寒意,从毛孔透进骨头缝里,那感觉像被梦魘住了,心里明白,身上却动弹不得,最后一下子惊醒过来。一看天都亮了,自己躺在床上,满身的冷汗,大座钟早已经起来了,正在屋里给孩子穿衣服。
二大爷越想越怕,不知道半夜里看见的是真事还是噩梦,以为这屋里边有鬼,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二大娘。转眼过了除夕、春节,初三这天,二大爷带著孩子过来给刘奶奶拜年,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一遍。您瞧刚搬过来不到半年,这就住不安稳了。
刘奶奶一开始没把这些话当回事,觉得二大爷胆小多疑,果园新村靠近北仓礼堂这片房,都是新盖的居民楼,以前没住过人,不可能是凶宅,哪儿来的鬼?说他就是那天卖东西累了,晚上到家睡觉做了一场噩梦。
二大爷听了刘奶奶的话,心里踏实多了,也確实是这么回事。果园新村这边的房子都是新楼,以前虽是荒郊野外,但隨著城区扩建,坟地全部迁走剷平了。城郊这种情况非常普遍,要说先前的坟地盖楼都闹鬼,那就没有活人住的地方了。可他当时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屋里那个女人为什么让他感觉眼熟,他也不是没发觉家里那些反常的地方,只是因为胆小怯懦,不敢再多想了。
春节从腊月到正月,每一天都有讲究,天津这边民俗尤重,要过完正月十五,才算把年过完。旧时正月里没有做买卖的,所有店铺摊位一概歇业,外地那些务工的人也都回乡过年了,街上连卖早点的都没有,所以那时候过春节要准备很多年货,这是老皇历了。到了20世纪90年代那会儿,一般过了初五(破五之后),该上班的就都上班了。二大爷年前卖的年画,过完春节就没人买这种东西了,没办法只得又卖口罩。他这人很內向,拿刘奶奶的话讲就是没嘴的葫芦,有主顾来挑东西,也不会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不懂死店活人开的道理,心里只盼著这一年赶紧过去,到年底就又可以卖年画赚点儿钱了。整天就这么混日子,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回去,收入一天不如一天,没多久手里就没钱了。眼瞅著孩子开学要交各种各样的费用,困难家庭有减免,只是校服的钱不能省,瞪眼拿不出这点儿钱来,二大爷愁得恨不得拿脑袋撞墙。
到了这个地步,无奈只好找亲戚朋友借钱去了,可借钱也不那么容易,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意借,首先就张不开嘴,所以有那么句老话,说是“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二大爷想来想去没办法了,打算厚著脸皮去刘奶奶家拆兑一点儿,去年从人家那儿借了三百块钱还没还呢,毕竟刘奶奶也不富裕,但只要开了口,想必能借出来。心里想去借钱,却拉不下脸。这天正犹豫著要不要去,一看孩子放学回来穿著新校服,二大爷心里奇怪,学校又有新政策了,家庭困难就白髮一套校服?一问孩子得知不是那么回事,校服的钱已经交了,是二大娘给的钱。二大爷更纳闷儿了,家里这点儿钱都是有数的,二大娘哪来的钱?莫非趁我不在家勾汉子?又一想不能够,凭二大娘这条件,倒找钱也没人愿意来,那这钱是怎么回事?
住白家大院的时候,那会儿的二大娘还神神道道的,没事就在家里烧香烧纸,衝著布娃娃磕头下拜,那也没见她能变出钱来,许是找人借来的?但是大座钟娘家早就没亲戚了,普通的街坊邻居,只不过是点头之交,谁能把钱借给她?要说去偷去抢,二大娘也绝没那份胆量,她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
二大爷发现给孩子买校服的钱来路不明,晚上吃完饭就问二大娘。二大娘说钱是给邻居帮忙赚的,二大爷一听放心了。他知道二大娘没什么手艺,连缝纫机都不会用,但这段时间脑子清楚多了,在家里也能洗衣服做饭,帮邻居干些活赚点儿钱贴补家用,也是合情合理。二大爷心里挺高兴,两口子都赚钱,这日子就能越过越好了,当时没再继续追问,后来才逐渐从街坊邻居口中得知二大娘这钱是怎么来的。
原来二大爷每天早出晚归,孩子也出去上学,只有二大娘一个人在家。她家住三楼,头几天一楼有户邻居办白事——娶媳妇属於红事,死人出殯叫白事——楼门口贴上了门报,拿白纸写著“恕报不周”四个大字,落款是某宅之丧,意思是家里有亲人故去,朋友邻居亲戚眾多,万一通知不过来,请各位多担待。天津有这种风俗,不光是亲友同事来送圈,楼里的邻居,凡是认识的,也得隨份子,给点儿钱买个圈什么的。家里设了灵位,摆上遗像,有全都懂的“大了”在那儿招呼著,死者为大,来弔唁的人都先到遗像前三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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