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26章 恨别(上)(2/2)
他会是谁呢?为何今晚我看到的那张脸是卢凌?这仅仅是巧合么?
倦意如潮水袭来,我索性不愿再想,翻身沉沉睡去。
宫里的消息向来都是长着翅膀的飞鸟,几乎一夜之间,宛清晋位的消息就与翠华宫走水的消息一道,传遍了锦宫城的每个角落。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道贺也像晨起的寒风一般,呼啦啦地刮进了凤仪宫章明殿里。
殿外,则是一点又一点的晶莹正在空中飞舞回旋着,落到地上越累越厚,转瞬间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连着远山,连着天际,仿佛铺了一层雪白的绒毯。
宛清新晋,我的训导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很快便结束了。她在寒蕊的服侍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忽然听见祁抒意抱着汤婆子幽幽一笑,道:“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的就是咱们穆美人吧,也不知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在美人住过的翠华宫放火,险些连殿下也连累了。”
冯雨嘉抚着手上的南海珍珠手串,莞尔道:“昭仪娘娘难道没听说么?昨晚宫正司连着审了寒梅一夜,也不知会吐出些什么来。不过嫔妾也挺好奇,怎么穆美人宫里总是出内鬼呢?先前的清芬与清露,如今又是寒梅。”
宛清听了丝毫不动肝火,反而轻松地笑了笑:“冯宝林真是古道热肠,与其关心本主身边的内鬼,不如仔细瞧着自己的奴才,指不定哪天宝林也遭了祸事,可别怪本主没有提醒你。”
“你……别以为你晋了美人就多得意,”冯雨嘉正要还嘴,殿前突然传来一阵珠帘轻响声,宛清循声望去,不再理她,而她也只好将后话生生咽了回去。
芙蕖走上前来矮身道:“启禀殿下,陛下身边的孙公公来了。”
众人听了各怀所思,柳含烟反应迅捷,低低道:“孙公公会来,莫不是昨夜纵火元凶找到了?”
宫正司审问出来的结果一向直接禀告乔序,柳含烟说的不无道理,既是孙文英来,约莫事情已经有了来龙去脉。
我朝芙蕖轻轻颔首,她会意转身,不出片刻就为孙文英打起帘子。
众人的目光即刻被孙文英吸引,只见他身后跟着一名瘦弱的小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由通体碧绿的玛钠斯玉凿成的酒壶。
我一愣,还没等我想通那是什么,孙文英已带着小太监跪了下去:“奴才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参见各位娘娘小主,各位娘娘小主长乐未央。”
我敲了敲身旁的桌案示意他免礼起身。孙文英从怀袖中取出一卷淡绿色锦绣丝帛,举过头顶恭谨地呈给我,道:“启禀殿下,奴才奉陛下之命,特意为殿下送来宫正司整理的证词,还请殿下过目。”
果然与昨晚的事情有关!
不过,是什么证词?
我心底疑窦顿生,但见他不苟言笑的样子,便示意宫洛接了过来。
郑棠执帕轻轻按了按鼻翼的粉,道:“殿下,嫔妾斗胆请一道懿旨,不妨由魏尚宫将供词念出来,让六宫姐妹们都听听,您看可好?”
我颔首应允。宫洛徐徐展开那卷墨绿色金丝线贡缎,朗声念道:“妾采女余氏供认,曾联合翠华宫侍女清芬、清露谋害穆美人腹中皇嗣,并欲以嫁祸中宫,献媚争宠。败露后,妾自甘堕落,指使翠华宫侍女寒梅纵火烧宫,加害美人穆氏,牵累皇后。妾罪行累累,愧于祖先,望陛下殿下赐妾一死,妾已然无憾。”
这……这是玲珑的供词么?
宛清小产、清露诬陷、翠华失火……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么?
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心底爬来爬去,那种又疼又麻的感觉让我的双手瑟瑟发抖。我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呐喊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赶紧从宫洛手中夺过来仔细瞧着,上面清秀的行楷字迹针一般扎进我眼底。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淌下,滑倒我的锁骨上,拐了个弯又渗进桑蚕丝中衣里。凛风顺着象牙木镂刻合欢的窗户缝隙悄悄钻进殿中,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四周不断向我涌来,在我身体的每个角落肆无忌惮地漫延着。
我的内心分外煎熬,身子也颤抖得愈发厉害。我不由自主地摇着头,显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孙文英抬头小心翼翼地觑我一眼,很快低下头去,拱手道:“陛下口谕,如若殿下看完了,就盖上您的凤印吧。奴才还有一道旨意要传呢。”
宫洛知道此事不能耽搁,便转身从高阁里取出我的凤印,再回身走到凤榻边,跪下道:“还请殿下拓印。”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枚凤印,背面那只展翅翱翔的凤凰雕刻得栩栩如生,原本轻巧精致的它此刻却像千斤巨石那般分外沉重。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重重地摁了下去。
这一摁,竟成了压死玲珑的最后一根稻草。
要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份文书就要送往太庙永久保存了。今后,北燕朝的子子孙孙都将引以为戒,永远将她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宫洛将丝帛还给孙文英。他微笑着将它揽入袖中,接着又从袖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站起身来款念款道:“陛下有旨,还请殿下接旨。”
宫洛赶紧扶着我跪下,众人也纷纷跟着我下跪。
孙文英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交趾宫采女余氏,尝以媵人入侍龙榻,原淑温懋,恭敬著礼。然不意其后妒忌成性,谋害皇嗣,更甚诬陷中宫。此上不敬宗庙,下不尊女德,岂堪嫔御之位?着废为庶人,玉牒除名,永世不得享受香火,亦不可追谥加封。再赐鸩酒一壶,钦此!”
“殿下快起来吧,”孙文英亲自上前扶起我,将圣旨交到我手中,“陛下念及殿下与庶人主仆一场,遂命奴才前来转告,这壶鸩酒与这卷圣旨还得劳烦殿下亲自送到宫正司去。”
什么?乔序要我亲自送过去?
他怎么偏偏要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亲自去送她最后一程?
我知道现在不能多想,于是只点了点头,孙文英也不再多言,而是命身后的小太监将鸩酒递给宫洛,就带着他引身告辞了。
柳含烟耸了耸鼻尖:“真是其心可诛,以为求得一死就能赎罪么?”
冯雨嘉低眉捋了捋鬓边的流苏,“可妾却觉得事情似乎太过顺利了呢,”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斜对面的宛清,“不知穆小主是否与妾有同样的感受呢?”
宛清知道她刚才被自己抢白心有不甘,也丝毫不避,坦然迎上她的目光,道:“冯宝林在说什么?本主听不懂。”
冯雨嘉低眉一笑:“是么?约莫是妾多心了吧,妾就是觉得余庶人势单力薄,不像是蛇蝎心肠的女子。”
宛清嫣然一笑:“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己度人自然体悟不到心狠的感觉。”
“两位妹妹倒是巧嘴,”郑棠搭着恩善的手站了起来,随即朝我福了福身,“既然殿下还要去送余庶人最后一程,那嫔妾等就不叨扰了。”
祁抒意也站了起来:“是呢,咱们走吧,让殿下好好静一静。”
她二人一带头,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告辞。章明殿一下子又只剩我与宫洛、芙蕖三人。
我望着眼前的酒壶,只见它通身绿油油的,仿佛水中刚刚冒出的一丛尚未开的水仙,婀娜多姿,娉婷妩媚。在它光洁的表面上,凿刻着一扇又一扇舒展开来的莲叶,唯独瓶颈处露着嫩叶尖儿,好巧不巧一只蜻蜓吻了上去,正应了杨万里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唯美意境。
然而,就是这样一樽精美的酒壶里,盛着的竟是夺人性命的鸩酒。
果然,有些表面看似美好的东西,内里往往不仅其然。
“殿下,既然陛下已经下旨了,不如奴婢这就为您梳妆吧。”
芙蕖唤醒了尚在沉思的我,我点了点头,随她转身走到内阁妆台边坐下。她为我迅速施了脂粉,又盘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灵蛇髻。我随意挑了几支简单不失华贵的发饰戴上,再换了一身绛红色对襟齐腰襦裙,外罩橙红色蜀锦飞凤大袖衫,再披上一件棕熊毛短绒大氅,这才命人备轿,往宫正司去了。
这也许是我与玲珑见的最后一面了。
【1】出自《三国志·吕蒙传》,比喻不经历艰险,就不能取得成功。
事情似乎真的有些顺利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