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2/2)
我和周远的重逢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人心,那么充满戏剧性,毕竟分别时我们都是高中生了,不存在什么女大十八变,纵使相逢应不识。他不声不响地再次站到我面前时我还有种不真实感,罔顾我妈在旁边先给自己絮叨出了不少眼泪。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我们具体谈了些什么,却很清楚地记得傍晚时分我们去了高中时最喜欢的那家面馆,一人要了一碗以前最常点的鸡蛋面。“滚蛋的饺子回家的面,怎么说呢,欢迎回家啊周远。”隔着一层袅袅升起的乳白雾气,周远的面容也变得模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周远告诉我,分别的这六年里,他的弱视进一步加重,做了手术也只能让视力保持在现在的水平,戴不戴眼镜意义都不大,他到北方后复读了一整年,勉强考上一所普通的本科,读了一个普通的专业,毕业后靠写些零碎的东西糊口,他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叙旧的间隙我挑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没尝出什么咸淡。但其实刚刚那句带着调侃意味的话一出口我就感到一阵泛着凉意的心虚窜上来掐了我喉咙一把。从我俩见面开始我就莫名其妙怕得要命,怕到小腿肚上的筋都在一阵阵拧着疼,我怕周远听完我那句“欢迎回家”之后悲伤地和我说他没有家了,我怕他告诉我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我怕他说他很想施阿姨,我什么都怕,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立刻丢下筷子转身逃跑。
可是周远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半晌才开口,语调里甚至还带着点温吞平和的笑意,“你现在可以吃葱花了吗,小眉。”他还记得我不吃葱花,那时候他会帮我把面里的葱花挑出去,动作很慢,等他挑葱花的工夫我可以写两道数学大题。除了他之外也没人会惯着我这种毛病。后来直到那顿饭结束,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周远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而我埋头对着那碗根本吃不出味道的鸡蛋面。等我们离开面馆时四周早已暮色沉沉,周远皱着眉头,慢慢向前挪了几步,而我在他身侧,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我相信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周远看不清我不怎么好的脸色,但我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疑惑的神情蜻蜓点水般从他脸上掠过,我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拉着他一直往前走,仿佛这样就能躲开某些事物,或者逃回到某段时光里去。
同居的请求是我提出来的,周远没有拒绝。我觉得这样挺好,跳过了恋爱、结婚、组成家庭这些步骤,一步到达了社会生活的尽头——找人搭伙过日子。我暂时不考虑和任何人一起踏入爱情的坟墓,周远亦然。我们就这样秉着微妙的关系开始同居,他的到来让这个两居室里开始出现生活的气息。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我依旧在公司和住所之间疲于奔命,一周加班四天,使尽浑身解数想办法推掉公司团建,黑云遮顶脸长如驴地上班,再像棵脱水裙带菜一样行动迟缓容颜憔悴地下班,周末只想摊开四肢躺在地板上看一整天天花板。但又确实有所不同,比如我不再在午饭时间光顾公司楼下的便利店,周远每天会给我准备好装得满满当当的小饭盒,比如我看上去心情好了一些,比如周末的时候我会和周远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逛艺术展,或者做些其他的事,而不是开一罐啤酒对着电脑屏幕,从天亮坐到天黑。
以及是的,我们也做梦一样做爱。我用那些穿戴式的粉色硅胶去操周远。说实话我没想过周远会愿意让我操。可他确实这么做了。他青涩得像张白纸,被抚摸被进入的时候还会攥紧手心咬枕头,喉咙里溢出模糊的呻吟。真到高潮的时候就只会哭了,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我凑上去亲过,是烫的。我在床上很少说话,周远也是,带着哭腔的呻吟夹杂着破碎的喘息,有如梦呓。“小眉,小眉........”我在他近乎哀求的絮语中搂抱住他,此时此刻我们贴得如此相近,几乎融成一团水与泥,不知道这时他能否看清我的脸。
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早就认识,也太熟悉彼此了,我和周远的相处出乎意料的自然,各自忙碌时互不打扰,空闲时又能轻松地坐在一起聊天。被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揉捏碾压的面目全非的几年时光似乎没有在周远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这或多或少冲淡了我的不安。聊天时周远会给我讲一些他在北方时发生的故事,故事里有他脾气急躁的姨娘,吵吵闹闹但又会关心他的舍友,漫长寒冷的冬季,太阳迟迟升起又早早落下。我也会告诉他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好的,坏的,坚定的,后悔的,都可以告诉周远,他总是会耐心地听我说完。
“那几年我联系不上你,你也没主动找过我。”偶尔我的埋怨也会像水塘里的泡泡一样一串接一串地浮起,又很快消散殆尽。“对不起。晚上给你做糖醋鱼吧?”谁能拒绝得了这样的道歉呢。我亲昵地碰碰周远的手臂。我们之间还保有了一些从幼年时期开始养成的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没有谈起过关于施阿姨的事,一次也没有。
那段一起生活的时间里,我们谈论一部分的过去,现在,几乎不谈起未来。我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没什么规划也没什么期待,或许周远也如此。偶尔我们之间也会产生一些难堪的沉默,像是航行的船只撞在暗礁上。好在大部分时候,我们仍能和过去一样心无芥蒂地相处。我们一起庆祝了我的生日,周远甚至做了一个奶油蛋糕,他跟着食谱学的,相当成功,一口咬下去湿润绵软,香甜的味道即使是我这种全无心肝的人也会记到下半辈子。他还煞有介事地点了蜡烛让我许愿,可惜把摇曳的烛火一口气吹熄时,我心里什么愿望都没想。我现实得有点面目可憎,自认为没什么好求的,求了上天也未必听得到。人还是事与愿违的时刻比较多。
但是当我转头看向认真地帮我切蛋糕的周远,一种说不清的情感便渐渐浮上心头,那不是少年时的悸动,也不是男女之间甜蜜的爱意,甚至不是所谓“青梅竹马”才会有的依赖,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此时此刻我愿意迷信一次,许一个只和他有关的愿望,我希望他往后都能平安又快乐,如果还有什么东西困扰着他,我希望它们都能消失。
周远不说,但是我看得出他有心事,他越来越清瘦,我时常半开玩笑地圈住他的手腕,抱怨它们摸上去都快要比我的还细了,凸起的腕骨如同鸟类尖尖的喙一般啄着我的掌心。尽管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生活,偶尔上床,但我总觉得我和周远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障壁,他的声音离我很远,仿佛在水面上下对话。这使我的心中衍生出隐约的不安,如同行走在夏季闷热阴沉的下午,能做的只有在心底暗自祈祷雷雨不要在此刻降临。
那一年我的生日愿望没能实现。周远的离开就像他的到来一样轻快且突然。他的东西很少,堪堪装满一个行李箱。我们选择同居的那天他也是拉着这个灰色的行李箱来的,似乎这一段生活对他而言是一个可以被完美装箱封藏的物件,不多不少,什么也不带来,什么也不带走。虽然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自由来去,谁也不过问不阻拦对方的去留,可当周远静静地收拾好东西,将钥匙交给我时,我还是忍不住发抖,抖得我不得不在桌子下面狠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我知道我在害怕,焦虑的情绪一阵一阵海浪般上涌,拍在胃壁上让我欲吐难吐。
说起来显得可笑,我觉得周远,形容苍白得像是快要融进墙壁的周远,今天他如果走出我公寓的这扇门,那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我要走了,小眉,照顾好自己。这一阵子……谢谢你。”那两条金鱼被他装在袋子里提在手上,依旧茫然地继续着亘古的吞吐。“你去哪里呢,回北方吗。”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抠起指甲,这是个从小到大我都没能改正的坏习惯,一旦我开始焦虑就会下意识动手。周远不置可否,只是看着我,微笑起来,他的眼睛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明亮过。
大部分时间里我被工作和生活折磨得没什么情绪,可我现在无法不害怕,此时此刻的周远比任何一刻都更像施阿姨,我的第六感总是该死的准确,如果有人问我到底在害怕什么焦虑什么,我可以毫不避忌地告诉他,我怕这一分别就是永别。那天周远说了很多此前不曾宣之于口的事,我们第一次在这么多年后,再度谈起施阿姨。他告诉我当年邻居看到的那个男人确实是周远的父亲,在离开自己的初恋和他们非婚生的儿子十数年后带着晚期癌症来告别,不幸的是施阿姨,他的母亲,一直是个敏感温柔的人,更不幸的是她还一直深爱着这个懦弱倒霉的男人,对这个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负心人一往情深。“她是爱我的,可是她更爱他,她一辈子都在等他。就像我那天出门上学前看到她对着窗户发呆,”
周远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有什么压在他胸口,“我对她说,‘妈妈,你不要太难过’,可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没办法啦,远远,妈妈没办法了。”窗外又开始下雨,这个夏天的雨似乎无穷无尽。“周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听他说完这些我反而变得冷静了一些,胃里疯狂翻搅的凉意也不知不觉平息下来,腿上被我自己猛掐后的疼痛开始冒头。事实上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我们的关系,密友,伙伴,同窗,青梅竹马,也许还有过短暂的,无疾而终的爱恋,谁知道呢。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奇妙,如此不合时宜的了解彼此。
周远在冰箱里冻了很多他包好的馄饨,水饺,还有个头小小的包子,他甚至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公寓,衣柜里的衣服也妥帖地清洗晾晒整理好。我想他还是有一点,虽然可能只有一点点,舍不得我的。“什么呢,小眉。”他抬眼看向我,我向他报以严肃的表情。“别死了,周远,好好活着。”尽管我知道或许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这是他早就做出的决定,他只是在某一刻鬼使神差被回忆和情绪困扰,决定回来见我一面,恰巧那时我过得很差劲,而他又那样心软,见不得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无法挽留周远,就像周远当年没能留住施阿姨那样,只是区别在于施青青对周远的爱没能胜过她与那个男人,周远的父亲生死相随的决心,而我,尚不足以成为将周远强留在这个对他来说至亲丧尽,飘零孤寂如坟墓的世界的理由。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周远不是我们养的金鱼,他想走时我得放他走。我甚至不知道,周远还能看清多少,他还能不能看清我的脸。雨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我无法分辨周远的那句“好。”,究竟是他确实作出的回答,还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至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他走后我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产生太大的波澜,我照旧每天打卡上班,不过在冰箱里周远留下的食物吃完后,我开始尝试自己做一些马马虎虎的饭菜。我有时会想起周远,想他如今是不是回到了北方,是不是在哪个角落静静生活,继续看日升日落,北方是否也有漫长如斯的雨季。
以及在年末我回了一趟家,收拾书房时找到了一些高中时的旧物,其中有一张周远写给我的明信片,他的字迹清秀工整,可惜我已经忘记出于什么原因,那张明信片上只写了一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我抚过那行柔和的小字,把明信片慢慢夹回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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