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伺风开洋,作作有芒(2/2)
大长公主这群人,一方面向皇帝求情企图合法化,另一方面,恐怕还是打著先赚钱再补手续的想法!
这群皇亲国戚,果真是蛀虫!
想到这里,栗在庭又看向自家侄子,上下打量。
不知不觉便偏看头,眯起了眼睛。
栗稳被打量得毛骨悚然。
他艰难扯了扯嘴角:“四叔——”
话未开口,便被打断了。
栗在庭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线:“等到临行了,才跑来跟我说,市舶司已经批文了罢?”
栗稳脸色一变,下意识支支吾吾反驳:“没,没有栗在庭闻言,一动不动,就这样静静看看。
两人之间一时没了言语,气氛也逐渐降温。
密密麻麻的冷汗,沾湿了栗提举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
栗稳终於握不住,整个人从骨头到髮肤猛地垮了下来,哭丧道:“大长公主这些年送不少东西,本身远洋海禁年內就要放开,些许小事,无甚风险,我便应了下来。”
“又怕四叔早先知晓,恐怕不会同意—”
神情懊悔,语气討饶。
栗在庭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默默嘆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为何而嘆。
他神情惆帐地摇了摇头:“他们首次出航日本,如何带了这么多船?”
栗稳连忙答话:“听说带了不少的人,日本如今正值战乱,需要私兵自保。”
“此外,还有夹带了百余名风水堪舆、寻龙点穴的道土先生,乱七八糟的仪轨也颇占地方。”
栗在庭一证。
风水堪舆?这是去做生意,还是去盗墓的?
栗稳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解释道:“好像是武清候入宫见太后娘娘时,听来的秘闻“当初郑和下西洋有一层目的,便是为寻建文皇帝的踪跡。”
“七次追索,终於找到些许蛛丝马跡!”
“说是—”
栗稳骤然停住,四下张望了一番。
见此地建筑老旧,只得谨慎將声音压到最低,鬼鬼崇崇道:“说是,建文帝当初裹挟南京国库,在旧部护佑之下逃到了招庆寺出家避难。”
“而后又学著鉴真东渡,流窜到了日本,凭藉国库的民脂民膏,逍遥半生,最后才在日本北部沿岸圆寂!”
“因为避世出家的缘故,建文帝一生也未留子嗣,只在最后打造了一处墓穴,將所有宝藏都给自己陪了葬。”
“据我从隨船的平江伯世子陈胤兆那里打听的消息说,佐渡岛一带,很可能藏著建文宝藏。”
“財富足有上千万两!堪比一座银山!”
栗稳说完,情不自禁耸著鼻子,双手空悬,认真比划了一番。
“噗.”
隨之而来的,是四叔的无情嘲弄。
“哈哈哈,建文宝藏!”
“好个建文宝藏!”
栗在庭捂著肚子,站立不稳一般,按住侄子的肩膀,开怀大笑。
栗稳尷尬得不知所措,有些不自信地问道:“四叔这反应,莫不是陈胤兆逛我?”
这好岁是用海禁文书拿捏了数日姿態,灌了几夜的酒,才从平江伯世子身上逼问出来的秘闻,竟然被这般嘲弄!
简直是奇耻大辱!
栗在庭擦了擦眼角的笑泪,草木乱颤:“宫廷秘闻,自然做不得假,就是这个名头太过幼稚,一时没忍住发了笑。”
但凡心智正常的官吏,都不至於当回事。
偏偏大长公主、武清侯、平江伯这些人,真就为了所谓的“建文宝藏”,组了几十条船,想一探究竟。
当真是愚不可及。
哦对,他这个侄子也算在其中。
为什么每朝每代都是江河日下?
就是因为贵族世家中,这种蠢货繁殖得越来越多,侵吞財富,占据中枢。
建文宝藏。
也亏得皇帝对症下药,能屈尊想出这种东西来引导海贸。
栗在庭费了十足的功夫,好不容易才不再发笑。
面对神情尷尬的侄子,他一反常態地摆了摆手:“就这样罢,让他们出海。”
栗稳闻言,颇有些疑惑於四叔如何一听宝藏就变了脸。
莫非,也想趁机分一杯囊?
他正欲开口追问。
栗在庭已经不耐烦赶人了:“趁著你还是市舶司副提举,还不赶紧去把事办了?”
“待本官稍后就要给按察司去文,办你贪污受贿之罪,届时你官財两空,遣送回京,
好列还剩下勛贵老爷们的人情。”
这可不是气话。
这侄子蠢成这个样子,自己一旦从福建离任,只怕立刻要被吃干抹净。
栗稳闻言不由得一愣,隨即脸色大变!
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一只靴子,强而有力印在了屁股上!
瞬间天旋地转,野狗啃食。
栗稳揉著屁股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瘫坐在屋外一一赫然是被四叔端了出来!
“咦,栗提举,也是有事来寻部堂?如何瘫坐屋外?”
栗稳按揉的动作一顿。
右手默默从屁股处上移,不著边际地揉了两下腰背,顺著一个哈欠的功夫,便转为懒腰,站起身来。
“无事,方才受了部堂点拨,整理一番感悟,张御史自便。”
说著,他气定神閒地转过身,与来人擦肩而过,走下楼梯后,才开始念念有词,祈祷四叔是气话云云。
巡按金都御史张位看了一眼这太监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
他摇了摇头,敲响了並未关上的房门。
篤。
篤篤。
栗在庭抬起头,见得是巡按御史,连忙上前相迎,笑逐顏开:“张兄也来见证万历宝船出海?”
话是这样问,实则心中颇有些疑惑。
巡抚衙门在福州,距离泉州晋江县可有些距离,要来应该早有计划,与自己结伴同行才对,哪里会现在才眼巴巴跑来。
张位摇了摇头,开门见山:“还有十九日,便是陛下的万寿圣节,佛郎机、乾丝蜡、
吕宋,前来朝贡,此前巡抚衙门发了宪牌,准他们陆路走运河入京。”
“如今还得劳烦部堂盖印,將这道宪牌追回来。”
皇帝的诞辰是八月十七,此时正是使臣进贡的末班车。
佛郎机、乾丝蜡、吕宋,也就是葡萄牙、西班牙、菲律宾,只不过张位一时半会还不太习惯四夷馆新改的称呼。
栗在庭接过张位递过来的文书,有些不明所以,皱眉道:“追回?这是为何?”
巡抚宪牌自然不是巡按能管的,要追回只能巡抚自己签字画押。
问题是,追回做什么?
张位了,旋即反应过来:“部堂坐镇安平港,当是还未见到礼部公文!”
栗在庭疑惑看看他。
张位长话短说:“礼部日前下的公文,陛下南巡,一应朝贡使者不入北京,改道南京。”
栗在庭这才恍然。
原来是陛下南巡,难怪要追回给使臣入京开道的宪牌。
既然是走陆路,那现在签字画押改道,应该还来得及。
栗在庭从怀中取出巡抚印璽一一这是当初湖广巡抚赵贤的前车之鑑,现在的巡抚官最怕公章被偷,一般都是贴身携带。
他將文书摊开,放在桌上,举起巡抚大印就要盖下。
突然印章停在了半空中。
栗在庭抬起头,后知知觉看向张位,愣然道:“啊?陛下南巡!?”
“你嗦什么啊?陛下南巡了?”
邓以赞失神之下,口齿都不清楚了。
魏忠德轻咳一声:“邓公,不是已然,陛下南巡要等到下月了。”
邓以赞接下这张圣旨之前,那就是还未起復的白身,没有官职也就只能称公了。
魏忠德咬重称呼,也是在提醒邓以赞,先把旨接了。
邓以赞却仍旧没回过神来。
怎么会突然要南巡!
怎么廷议出来的结果?內阁在想什么?科道言官在做什么?
难道没人劝阻皇帝!?
南巡是什么好事么?真以为像武宗皇帝写的尬诗一样轻巧?什么正德英名已播传,南征北剿敢当先。平生威武安天下,永镇江山万万年?
最后哪有什么万万年,直接病於覆舟,身殞豹房。
不说是谁害的,就说远离紫禁城得多危险,世宗南巡火烧行宫,英宗北巡留学瓦刺,
就没一个得了安生的!
“咳咳,邓公,该接旨了。”魏忠德又咳了一声。
邓以赞这才回过神来。
他默默嘆了一口气,不管皇帝南巡还是北巡,復起的詔书还是要接的。
因为清丈的事,自己被河南的士绅摆了一道。
清丈的进度缓了不说,连儿子的腿都摔断了。
此仇不报,枉为君子!
他连忙收摄心神,躬身下拜,双手接过圣旨:“臣领旨谢恩。”
皇帝復起他,显然是让他自己亲手收拾手尾。
这次再不能犯错了!
魏忠德並没有殷勤將邓以赞扶起,而是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陛下口諭。”
“邓卿能力不差,就是私心未除,治家不严,如今东山再起,盼引以为诫。”
这番话,几乎羞得邓以赞掩面啜泣。
他朝著北方,遥遥一拜:“臣谨记。”
不承认失败,怎么前进?
魏忠德这才换上笑脸,殷勤將邓以赞扶起:“邓部堂也不必太过自责伤神,陛下私下里说了,些许宵小算计,不足为虑,只要为国办事,就算三落三起,也必会保你。
邓以赞闻言,越发无语凝嘻。
得君如此,他还可以干二十年!
但个人荣辱终究是小事,他缓缓站起身来,前言重提道:“陛下视臣如手足,臣亦视君如腹心!”
“魏公公稍待,我要諫言一封,劝阻陛下南巡!”
说罢,他转身就要进屋修书。
魏忠德连忙一把拉住了邓以赞的手。
不待后者挣脱,他便苦笑道:“邓部堂,事情已然定论,文华殿上如今都已经在商议谁人监国了。”
邓以赞佛然不悦,反问道:“商议?难道不是陛下刚断豁达!?”
刚断豁达,也就是刚自用。
有武宗皇帝珠玉在前,这种事哪个朝臣会同意?
当初武宗南巡贬斥了多少朝臣?
当初世宗南巡杖杀了多少言官?
如今这般风平浪静,除了皇帝一意孤行之外,邓以赞想不到此事有別的可能。
对此,魏忠德狠狠纠正了邓以赞的刻板印象。
前者认真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此事乃是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范应期首倡。”
范应期?
邓以赞深深吸了一口气,朝中出了奸臣啊!
“不过——”魏忠德话锋一转:“陛下虽勉强首肯,却抵不住外朝诸臣,爭相諫言,
希望陛下收回成命,惩治范侍郎。”
邓以赞狠狠点了点头。
惩治?就应该直接罢免!
说到此处,魏忠德突然神情变得感慨:“隨后,朝中因此爭执不休。”
“科道言官的奏疏如雪般飞入西苑。
“先后有部院官吏在午门外绝食伏闕。”
“甚至文华殿內也相持不下,万侍郎又授意其孙万敬,摸到范侍郎家中,將范侍郎打得数日不能早朝。”
万恭也是惯犯了。
当初京城中流传著皇帝无能无后的传言时,万恭便以为是皇叔朱载境暗中散播,授意孙子方敬翻墙殴打皇叔。
邓以赞这才意识到,皇帝南巡並不像他所见的这般风平浪静。
只不过,看起来似乎最后仍旧遂了皇帝的意。
魏忠德迎上邓以赞的目光,不疾不徐继续说道:“陛下见状,情知不能拖延,当即豁达刚断。”
“在月前的早朝上,令文华殿廷臣各陈利弊,关门匿名,廷选与否!”
邓以赞神情错。
三个词每一个都听得懂,但每一个都如此奇形怪状。
什么叫各陈利弊?
什么叫关门匿名?
什么叫廷选与否?
这到底是廷推的进化,还是南郊站队的变异?
他默然许久,才似推测,又似肯定一般开口问道:“关上殿门后,是不是陛下陈说利弊,一锤定音?”
魏忠德迫不及待点头:“陛下长篇大论说了好些,咱家无能,多数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后一句。”
他脸上的神情如同瞻海仰山一般,嘴唇翁动:“万岁爷说,他决不允许国家撕裂!”
“什么叫不允许国家撕裂?皇帝的意思是咱们这些人在撕裂国家了?”
赵南星笑一声,神情满是不服气。
此处是南直隶通政司,同时也是国子监与东林学报共同的编辑处。
作为公家的场所,一般而言住不死人就行。
不过自从与顾宪成、李三才等人分道扬后,赵南星整个人莫名其妙狂了不少,胜负欲几乎无处不在。
不仅出资特意將这处报社装扮了一番,甚至请了数名文人墨客,题诗作画。
以至於一处不起眼的值房,弄得尽显清淡雅致,儒气逼人。
加上东林三君子扼控两大报纸,產出频繁,每每高屋建领,几乎成了江南的儒林圣地此时,值房內只有三位编辑。
赵南星对著北京送来的公文指指点点,冷笑不止,
同为南郊被贬滴的邹元標,同样满怀怨望。
只不过此时却有些如坐针毡,神色仓皇:“皇帝要来了!你我之辈,如之奈何?”
只有於仁无动於衷,仍旧挥毫疾书。
定晴看去,便可见得是何等逆之语:“皇上诚贪財矣,何以惩臣下之饕餮;皇上诚尚气矣,何以劝臣下之和衷。”
“裂疆之甚,敦逾人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