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以一持万,树碑立传(1/2)
第230章 以一持万,树碑立传
曲阜县城郊外。
佛堂正殿,众目睽睽。
佛堂外的一众乱民人头攒动,伸着脖子往里看;佛堂内的几名骨干神情各异,相互用眼神交流。
目光汇聚处,是静静对峙的何心隐与葛成。
自葛成越众而出,向何心隐质问后,两人已然多时没了动静。
何心隐默然无语,只因他猛然惊觉,自己此前对眼前这位贼首,似乎有所误判。
眼前这位贼首,方才一席话语,可浑然不像什么士绅走狗,大户鹰犬,竟生出一副梁山好汉的模样!
先前那几名骨干,张口闭口就是朝廷要追夺隐户丁税,动辄谣传官府清丈是为加派小民田赋。
俨然是对实情心知肚明,只不过是为了将水搅浑,才一派胡言罢了。
反观眼前这位贼首葛成,一席话语出口,直截戳中了真切的痛处。
赋税何所出?朝廷口口声声对士绅大户度田清户,但,小民真的可以置身事外么?
当然不可能。
清查税源哪有不干涉民生的道理!
无论是大户,还是小民,无不是依赖田亩而生,一如杂草与粮食,都是长在地里的。
数百万顷的田亩齐齐翻土,两京十三省良莠不齐的官吏先后抡锄,工程浩大,如何能精细到除杂草而不损粮食?
杀之不尽的贪官污吏,往往借着这个绝佳的机会,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
一层一层的好官能吏,亦免不得溢额求功,对大户草民一视同仁,倾尽全力地录田拓土,将功绩做得漂亮。
再加上被朝廷夺了税源的士绅大户们,自然舍不得脱下逾制的华贵莽服。
为了维持府上进项,更是只能撕下在百姓面前仅存的一丝温情,对佃户赤民们露出血腥的獠牙,日甚一日地敲骨吸髓。
赤民想置身事外?届时破家灭门,卖儿鬻女,不知凡几!
若非是真与百姓息息相关,山东这场民乱也不会这般轻易地被煽动起来。
这些何心隐当然知道这些。
换作以往混迹民间讲学时,他早就口若悬河,将清丈中各种戕害生民的弊病梳理得清清楚楚了。
但此时的何心隐,并不是那个讽谏时政的民间袖领。
相反,这一次,他站在朝廷这一方——身份上,他是巡田衙门的税兵;公理上,他想亲眼见证皇帝的革新救国;道途上,他要亲自参与朝廷的实践。
被皇帝抬高视野的何心隐,无可避免地站在天下大局的立场上看事情。
哪怕对这些弊政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没理由不支持清丈!
难道非要等到有朝一日将天下打个稀烂,再等着新朝开国,于生民疲敝、世家未形之际从容清户度田?
那他们这些儒生侠士还谈什么救国救民?
一心等着做前朝遗老就是了。
奈何,这些想法听起来大义凛然,说到底与眼前这些赤民的立场,总归是截然相反。
心怜赤民之苦,又深知天下局势不得不为,大义撞上大义,仓促下竟被葛成问得进退两难。
何心隐能如何回应葛成?
是轻飘飘一句牺牲小我,大局为重?还是恬不知耻劝一声若有不幸,从头再来?总不至于毫不腰疼地来一句,佃户要替朝廷想,我不陪绑谁陪绑?
这些话何心隐说不出口。
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哑口无言,外人便只见得佛堂内久久的沉默。
这时,葛成突然嗤笑一声。
许是见何心隐无言,这位贼首面上似乎多了些皮笑:“何大侠是不是以为,只要您老神兵天降,亮明身份,我等便幡然醒悟,倒戈跪地,感恩戴德?”
何心隐闻言,欲言又止,却仍旧沉默。
葛成只当何心隐此举是默认,毫不客气道:“所以某虽敬重何大侠,但心底一万个看不上这种狗屁倒灶的‘为民请命’。”
“但凡文章里写到咱们这些穷酸,反反复复就是那些词,什么凄啊、惨啊、苦啊、悲啊;来来回回那一张脸,欲哭无泪,麻木无情,怨天怨地,仿佛没人笑得出来一般。”
“写到也就罢了,遇见了更是不得了。”
“穷酸们抱怨两句,那就是愚蒙无知,受人蒙蔽;穷酸们喊喊冤,那就是被人蛊惑了帮着数钱。”
“老朱家开国的时候天下影从,弃元从汉,也不是咱穷酸们明事理,那是老朱家德行高,感化愚昧。等朝廷不施仁义,咱穷酸们不待见了,立刻就是咱受了蛊惑,不体谅朝廷的难处。”
“概而言之,在‘儒生风范’们的眼里,只要满足自己超然的道德情怀就够了,至于咱穷酸们,是不配有自己想法的。”
话音刚落,佛堂外立刻响起一阵阵笑声。
失笑的自嘲、苦笑地摇头、尬笑着附和。
葛成口中说着,一边迈过门槛,站到佛堂外的院沿上,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赤民。
他言语中尽是指责,意思也表露无疑。
与朝廷和谈固然是众望所期,但前提是,何心隐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得意识到穷酸们是人才行——有自己诉求,有自己动机,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
这些聚集而来的部众,有的是对岸庄子的佃农,早年为了躲避丁税主动投身主家为奴,这一遭度田清户,主家怕隐匿丁口犯朝廷忌讳,干脆将人直接撵了出来。
有的是磨坊的小工,最近各大庄子停耕,主家的磨坊也没了生意,坊里就只留了长工,小工全停了。
不在籍的客户,因为清丈,要被收归田亩;垦种荒田,避逃税赋,如今被迫要重新纳赋;乃至于被差役们借机勒索……
朝廷总以为这些人是无知无觉的禽兽,一个劲张贴布告,派文书说些囫囵话。
可谓是隔靴搔痒。
对大政的不满,才是这场民乱的熊熊烈火!
何心隐一副只要说服了他葛成,便能一呼百应的模样,同样是将赤民当做无知无觉的禽兽。
说句不好听的,他葛成算个屁!
哪怕他葛成扯旗造反,兵败身死,这些穷酸们把兵甲一扔,照样能回家继续过日子。
只要何心隐今日不能直面这些赤民,无论场面话说得多好听多正当,这场民乱就停不下来!
何心隐跟在葛成身后,缓步迈过门槛。
他顺着葛成的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赤民们。
被葛成指着鼻子骂,何心隐心中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
反而有些恍惚。
与皇帝辩经,被皇帝无情奚落,没有高屋建瓴的超然视野,不配对着朝局指指点点。
眼下欲劝服赤民,又被葛成鄙夷,口称为民,不过是满足自身虚无的道德体悟。
以武犯禁,以文乱法,真就成了人见人嫌的“儒生侠士”。
拘泥于经典学说数十年,骤然投身于实践,竟是这般彷徨无措。
何心隐站在葛成身侧,久久无言。
半晌之后,何心隐心中喟然一叹,将一应教训照单全收。
眼不窥天,脚不沾地,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稍作振奋后,何心隐才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凑近葛成,嘴唇微翕,声如蚊讷:“不知葛将军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声音在葛成耳畔模糊响起,引得他眉头微皱。
葛成转头瞥了一眼何心隐,寻思这位何大侠到底听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如何突然攀起道上交情来了?
所谓道上,指的是绿林道。
道上多是江湖草莽,同时也是侠义之士的代名词。
何心隐自然是江湖中有名号的人物。
其多年来“屡变姓名,诡迹江湖间,侠游四海”,同时因为脱屣身世,芥视权幸,独独亲昵赤民,常年为道上的好汉所推崇。
用王世贞写史的定论来说就是,何心隐与邵樗朽皆大侠也。
葛成思索片刻,回头摆了摆手,示意几名骨干不要靠近。
无视身后不满的目光,葛成侧过身,面无表情对何心隐回应道:“某家到面生的,阳面长的,如今小小是个水滚子,落在济水跑野好几个年头了。”
“蒙乡里乡亲看重,为今日的事挑个肩。”
何心隐既然问起道上来历,葛成便自然而然也回起了黑话。
“虎金架。”何心隐又朝葛成挪了半步,几乎靠在了一起。
这是何心隐的本姓,梁姓的黑话,葛成作为道上的人,自然再清楚不过。
这俨然是互报家门的意思。
葛成迟疑片刻,瓮声瓮气地开口道:“蔓子多了,就不报了。”
何心隐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葛成一眼,这是假名太多的意思——显而易见,葛成这个名字也是假名。
“趟过链子?”
江湖中人看重名气,若非身上有案子,不会频繁地改头换面。
葛成面无表情:“失风过几次,上次踩了个大的,朋友帮忙也没洗干净。”
“接财神?”
“讨公道。”
何心隐若有所思。
江湖中人,遍布四海,又各行其道,难免遇到眼前这般与道上朋友对上的情况。
为免自相残杀坏了江湖义气,早早便生出了一套江湖规矩。
双方在发生冲突之前,先说一段暗语,行“识英雄者重英雄”之礼,从言语之中探明对方的山头来路——也就是南春北典,合二为一,是为唇典。
若是双方接得上,那就互相给个面子,走江湖规矩;若是接不上,那自然没了情面,铁石心肠起来。
正所谓,天下根祖是亲戚,天下八式是一家,只需说出朋友话,走尽天涯决没差。
按江湖切口,保镖为响挂,称“占一线之地”;护院为内挂,称“占一塔之地”;绿林是为“朋友”。
二人方才你来我往,一问一答,说的便是朋友话。
譬如问来历时,到面就是东边,阳面就是南边,又譬如趟链子就是入狱,接财神是绑架寻财,讨公道就是江湖恩怨。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两人一问一答,及至此处,尚且一副说渊源、攀交情的模样。
但紧接着,何心隐却是蓦然抬头,死死盯着葛成:“老夫可以为清丈事做个诚心回应,但葛将军是诚心想听否?”
葛成愕然转过头。
何心隐却不给葛成思索的时间,伸手一把抓住葛成的手腕。
前者压低声音,牙关咬的极紧:“葛将军,江湖规矩,给个准信!”
无怪乎何心隐搬出江湖规矩倚老卖老。
他摸不清葛成的路数,面对其人暧昧的态度,干脆单刀直入。
什么叫是否真心想听?
到底是路见不平,为百姓出头,还是受人之托,有意与清丈为难。
到底是真如他所说,心念赤民,为了谋一条出路,诚心和谈虽死不惜;还是浑水摸鱼,利用这场和谈做高威望,摆脱身侧这几名骨干的钳制。
这直接决定了何心隐的应对——到底是随着葛成的节奏,诚心为百姓剖析大政利弊,还是干脆夺回主动权,玩起威逼利诱儒侠的权术来。
当然,江湖规矩未必好使,但欺身近前,其人的反应却难能作假。
何心隐目光灼灼盯着葛成,观察着其人脸上每一条皱纹透露出的情绪。
葛成浑然不惧,径直迎上何心隐的目光。
此时,两人摩肩接踵,交头接耳,在外人眼中看来,可就十分不对劲了。
下面的部众只以为何心隐犯了混,为胁迫自家首领做准备。
还不等葛成回话,场中便有人坐不住,瞠目怒斥:“死老头拽恁紧作甚!还不放开俺大哥!”
佛堂内的骨干见自家首领与外人你侬我侬好半晌,本就干着急,生怕两人媾和,坏了主家的吩咐。
此时终于来了机会,几人瞅准时机,快步从佛堂内走到近前。
其中一名阴沟鼻骨干硬生生挤到两人之间,转头对着葛成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葛将军,方才敌我两方一齐定下的公议,兄弟们都看着呢,有什么话还是得敞开了说,大家一起听,一起议。”
一言既出,立刻响起数道附和之声。
“这话在理,何心隐既然做了朝廷鹰犬,将军还是离远些为好,免得这厮暴起伤人。”
“可不是?什么话是自家兄弟不能听的?净说些悄悄话,容易坏了自家兄弟的信任。”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便将何心隐隔开,将葛成围在了中间。
何心隐无奈被掰开了抓住葛成的手,只好目光越过这几名骨干,灼灼望着葛成。
就在这时。
啪!啪!啪!
接连三个巴掌声。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葛成抬起双手,不疾不徐重重印在了一起。
“何大侠方才变着法问某,缘何要为这场事挑肩,究竟是杀人放火求诏安,还是胆大包天要造反,某到底想从中得些什么好处。”
伴随着双手拍掌,洪亮的声音在场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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