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莫思身外无穷事(上)(2/2)
一切似乎是发生在妙宝法王接触到《华严大忏经录》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口中开启“伏藏”的那一瞬间——又或者应该说,“妙宝法王”这个人物的诞生,就在冥冥之中、千丝万缕地和“伏藏”有所关系,也是这个“伏藏”指引着他、驱动着他去做一切事情?
换个角度来说,这个“伏藏”是否能被认为,是一种剥离于外界“人格副本”?比如某些藏地的高僧喇嘛是否能够运用某种仪式,剥离并创造出这样的人格副本?
再或者,是将人格副本赐予大脑波段与其兼容的后人,并且后入为主地缓慢自我复制,直到彻底占领这个躯体?!
这样的话,那就不是什么灵魂入侵。
摩醯首罗天王的表情从忿怒渐为深思,最终陷入了眉头紧皱的模样,出言反驳道。
“大师,我让你来分析,不是让你来怪力乱神的。难不成你真觉得对方会是个借尸还魂的古人?又或者真就是他口中的摩醯首罗天王?”
“那日闯入法云阁的黑衣人,果然是你!”
安仁上人深深叹了一口气,看向江闻的眼神有些绝望。
有些事就像造假一样,人们可以把古董伪造成过去的东西,却不可能在十九世纪末造假出一部苹果手机,这本就是遑论认知与实践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如此一来不管摩醯首罗天王如何隐藏,言谈举止终究不能逃脱所处时代的影响。
江闻转头看着安仁上人。
黑宝冠被一戈击中的时刻,瞬间放射出了代表圆满无量智的无穷佛光,极致的本尊净相直至此时,才从满是杀戮与忿怒的皮囊之中显现出来,黑袍金刚这一刻展现出普贤王如来的本相,在放弃摧毁诸天的神力之后拥有总摄诸佛之意,终于成就了圆满!
轰隆一声哞响,黑袍金刚左持脑盖,满贮鲜血,右举三股戟,大逞荼毒,左右分别想要阻挡攻击,可方相之神的青铜长戈锋利无比,瞬间就斩断法宝与手臂,狠狠击中了黑袍金刚头顶的黑宝冠!
“在下在江湖上得同道抬爱,得了个名号叫做‘君子剑’,就是因为在下身为翩翩君子,向来动口不动手——还未请教,不知尊驾此行为何而来?”
“啊!!!”
“好厉害的观想。”
“现在怎么跟他娘的白门楼之后似的,人人都有不下吕布之勇?!”
可江闻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打算,见到对方开口说话,江闻的第一选择不是拔剑相向,而是很有素养地盘腿坐下,与对方隔着十步之远攀谈了起来,语气神态之亲切,怎么看都像在和远道而来的友人打招呼。
似乎受到某种感召,骆霜儿此时忽然站了起来,双眼定定地望向了摩醯首罗天王那漆黑如玄天的瞳孔,眼中一道金光难以掩盖。
来自后世的江闻非常清楚这件事,同时也更能跳出眼前的局限,客观看待层累问题。
在这样螳臂当车的行为面前,宛如牝阴的雾路游翠国终于积攒了足够的能量,虫洞中再次传来哀嚎,随后壮士断臂般瞬间斩下了蠕动着的虫丝,化成漫天血雾飘荡在悬崖边上,似乎准备逃离。
“何止厉害!首罗王乃出身西夏党项遗族,拜师西夏一行慧觉法师。乃是前元第一高手,曾经一人血洗中原武林,使得江湖元气大伤、百年间未能恢复,他的弟子便是江南释教都僧统的杨琏真迦,同样是个丧心病狂之人,曾经……”
“想不到阁下竟然深通佛典,那想必也知道淳熙十五年的《人天眼目》卷五引《宗门杂录》,提及王安石曾经见到‘’拈微笑‘……”
“传闻《那若巴六成就法》在帝洛巴尊者创下时,除了当世流传的方便道的拙火、幻身、光明下三法,解脱道的梦境、中阴、迁识上三法,相传还有双运、夺舍两大法门,实则应为《那若巴八成就法》!”
“黑袍金刚,起!”
“好一个至刚至快!江某佩服!”
这幅法相中充斥着世间最为强烈的忿怒,祂从未见过光明,也从未理解过黑暗,只因一切众生注定会被宛如深渊的命运所吞噬,于是法相中显示出了祂所领悟出的、违逆天伦却又符合认知的“慈悲”之心!
这幅法相的嘴巴开始骤张,逐渐如同天地般大,他的上唇像天一样宽阔,下唇如大地般无边,脸上的三只眼睛,每处放出的光芒就像太阳般耀眼,他口中发出“吽”声音,犹如雷声响彻云霄,要将雾路游翠国一口吞下。
江闻降龙十八掌再次使出,至刚至猛的掌力沿着任督二脉涌现于掌心,化为惊世骇俗的风雷咆哮击中摩醯首罗天王手臂,所到之处就算是万仞山岩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鸡足山上的佛教建筑,部分始建于唐代,但由于庙小人少,没有名气,所以到了明代景泰年间仍然“尚无佛法足书”。多亏了《白古通记》的成书流传,才将大理说成是妙香佛国、鸡足山是迦叶尊者之道场,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方有无数僧俗闻名纷至沓来。如此看来源流上,大家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好得意的?
江闻笑着看向摩醯首罗天王,他的逻辑链已经非常完整了,脚下这座鸡足山是假,自然迦叶尊者隐于华首岩也是假,那么今日摩醯首罗天王大开杀戒来到山上,就是天下一等一的滑稽之事!
摩醯首罗天王深吸一口气,紧抿双唇,似乎已经被江闻一番言论所驳倒,可他脸上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神态上却更像是看透了对方伪装的智者,甚至不屑于批驳对方的错漏之处。
而摩醯首罗天王展现出来的恐怖,是生来就被疾病、饥谨、战乱、灾异种种所困,与世间最为可悲可恨之事为伴,最终走入破戒堕落、杀盗淫妄、狂荡无忌的罪恶深渊,再也无法回头的恐怖。
“哈哈,你果然聪辨非凡,可是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明白没有?”
“我们暂且不说这样弯来绕去的引用记载,里面会有多少的水份,单说王荆公特意说这部经书被秘藏时,口吻像不像乡野村夫窜闲话的时候,特意说一句‘这事是我朋友亲眼所见’,却绝口不提这个朋友是谁——像这样越是打逻辑补丁,就越显得写作的人心虚。”
以忿怒的黑袍金刚为中心,驱赶九魔镇压十厉鬼的白水为坛基,佛光中忽然出现了种种巨大响声、绽放强烈光明,只见四十二寂静尊与五十二忿怒尊因其“自心觉性、现起中有”,佛影逐一出现在了以自身自性修筑的坛城之中,占据了天际佛光的全部,居高俯瞰着方相之神!
下一刻,摩醯首罗天王的黑宝冠也涌现出来无数丝线,就像深黑浓密的发丝活了过来,编织成覆盖他赤裸身体的黑袍。
只见摩醯首罗天王伸展双臂,仿佛摇晃着虚空中的铃铎,随后便忽然毫无预兆地,将头颅折转了一百八十度,以一种几乎要将脑袋扭下来的恐怖姿势,睁大双眼看向了雾路游翠国的深处!
此时虚空的震荡更盛于双头神卡冉,摄魂夺魄的铃鼓之声,开始无由凭空响起,那扇出现在世间的雾路游翠国虫洞,则仿佛遭遇到了强烈的刺激——摩醯首罗天王双眼放出的光芒,就像是利剑一般刺穿了无数重叠扭曲的空间物质,斩却数不清蠕动挣扎着的鲜红虫丝,雾路游翠国更像受到刺激一般开始收缩,演化为了狭长的模样,正如摩醯首罗天王所说形似玄牝之门。
“据在下所知,成书于北宋的《景德传灯录》、《祖堂集》,书中尚无此拈微笑的说法,唯曾提及佛陀‘说法住世四十九年,后告弟子摩诃迦叶:吾以清净法眼,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正法。将付于汝。汝当护持’之语。”
摩醯首罗天王一语道破江闻冷眼旁观的用意,站在原地睥睨四野,似乎决心要凭实力扫除一切的阻碍,此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如果没有这些特异之处,江闻只会觉得妙宝法王是个天生的精神分裂,不知何时分裂出了一个名叫摩醯首罗天王傲慢自大的人格,可现在所见的一切都在强迫他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摩醯首罗天王是个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存在的高手,就连他也不能小觑。
“拈微笑?世上竟有此事?”
可是新的问题来了,江闻如何才能承认面前这是一个原本存在于元代的人,如今起死回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佛光之中光芒乱闪,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江闻猜到摩醯首罗天王之所以敢放弃先手而迎敌,是因为骆霜儿出一招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出完三招——在这样的差距面前,所谓先手优势不过是个垂死挣扎的破绽baleq。
脚下这座云南鸡足山原名九曲山,在明代以前称九曲山或九重岩山。直至元明之间的大理奇书《白古通记》一书中,才首先将九曲山改称为鸡足山,佛教史料清晰记载鸡足山在印度,孰真孰伪不言而喻。
安仁上人惊骇欲绝地指着摩醯首罗天王,双手颤动到难以克制,即便牵扯伤口带来剧痛也熟视无睹,声音变调到让江闻侧目不已。
安仁上人一手抓住江闻的裤腿,紧张万分地说道。
面前的摩醯首罗天王虽然智计过人、坚忍非常,但还是在江闻的连环计策之下暴露了一些信息,就如安仁上人所说,江闻其实是故意用一些不起眼的典故激怒并测试对方,最终目的是想要确认对方的身份。
江闻立马把安仁上人的话,用自己的方式翻译理解了一下,就是那若六法的真正路径,在于如何正确运用失传的两个法门。
品照的死来的太过突然,让江闻与骆霜儿一道瞠目于旁,谁也没想到这个费劲心思躲避着雾路游翠国的小和尚,会在这一刻选择和雾路游翠国永不分离,两人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遭遇到了幻觉——或许品照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产生幻觉,癫狂错乱地跳崖而亡罢了。
摩醯首罗天王缓缓称赞道,但在他古怪口音的衬托下,这样的称赞也显得意味深长,他似乎既是在承认骆霜儿的独到之处,也难免觉得不过如此。
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比藏密更加古老的神秘教派,可能是秘密传播于尼泊尔的婆罗门教或佛教,也可能是如阴影般在雪域高原诞生的苯教,他们在毁灭与新生的震撼面前,选择用各种灌顶、修法、仪轨的传承交付给“伏藏师”刻录并流传,以这种窍诀完成单代生命无法全竟的事业,也让某种知识从根本上不可能被消失毁灭!
骆霜儿的身影在佛光中呈现白金之色,随着身姿缓缓舞动,幻化成了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的巨灵之神,以一种狂放凶暴的姿态执戈扬盾奔来,手中铜戈高高扬起,欲以雷霆万钧之力击向摩醯首罗天王——这正是上古之时,那尊索室驱疫的方相之神!
“这是我佛门的一桩公案。当初世尊在灵山会上拈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世间竟然已经过去数百年,沧海桑田果然如是……”
“二位推断丝毫不差,只有一点出现了偏差。我确实通读过《白古通记》,但当初也是我率先从书中,察觉了蛛丝马迹,随后在四海散布这鸡足名山是天生佛国、迦叶道场的事情……”
安仁上人艰难地盘坐于地,身上折断的骨头也还处于畸形的模样,只剩一口护住心脉的真气吊着,艰难说道。
摩醯首罗天王终究没有被江闻所迷惑,很快察觉到了江闻辩论的漏洞就是“白马非马”,想要靠着“拈微笑”不存在,诱使对方认为拜迦叶无用转而离开。
江闻哈哈一笑,瞬间接上了话题。
基于这个理论,所谓不死的灵魂在逻辑上就不成立,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灵魂是守旧的产物,当躯体已经沦为无用存在,老去的即是被淘汰的,只要世上没有任何基因是完美的,那么永生就等于永远残缺的不完美,
多亏了扎实的逻辑思维,才让江闻在认知与所见出现冲突时,隐约察觉到一切的问题。
举个例子,就像灯塔水母。在灯塔水母刚刚出现并变相实现永生的时代,还没有如此多样化的生物圈,那时还是前寒武纪和震旦纪交叠的时期,属于菌藻类生物的时期,而以浮游生物和小型鱼类贝类为食物的灯塔水母,在当时的时代,是掠食者。可永生的代价是,演化停止,灯塔水母已经彻底沦为生物链底层。
江闻无奈地哈哈一笑,对于这些颠覆认知的东西只能暂且接受。
摩醯首罗天王皱起眉头,似乎已经不打算搭理这个无知之人,却没想到江闻像连珠炮一般继续说道。
从他的方位看不清摩醯首罗天王的表情如何骇人,才能将诡谲离奇的雾路游翠国吓退,但超越了躯体的牵绊让他不断吐血,品照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却无法阻止鲜血如洪流一般染红了僧衣——
“白水厉鬼门,开!”
先不去矫情地说什么永生者的孤独与悲哀,在这个星球生物的基因异变,本质就是一种基因上的错误,依靠着试错和自然的淘汰,将适应环境的生物种群保留下来,这就成了进化,准确的说,是演化。
他拼了命地想要否定这个猜测,可如今猜测的前提,还要再加上对方将“伏藏”深埋在《华严大忏经录》这件事情,范围就逐渐缩小到了与录经者——也就是西夏、元朝之交,贺兰山云岩慈恩寺,护法国师一行沙门慧觉法师,还有他的门徒们身上!
“难道你就是,驱使宋僧入山寻死的前元国师……”
就在此时,品照竟然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雾路游翠国面前,瘦弱的身躯阻挡住了摩醯首罗天王震耳欲聋的雷声。
“由此林林总总证据,从其建构知其次第,拈微笑显然是宋人借用道家‘大音希声’之意,故意编造出的高深意蕴典故,你又何苦来枉费时间?”
“原来是我看错阁下了,竟然从《白古通记》中循章逐句地学佛,如此不过是焦芽败种,不能觉悟菩提……”
在引经据典方面一旦失利,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退为进,当摩醯首罗天王跳出这个争辩不再执迷于细节时,江闻的目的也就不败而败了。
原本纠缠住摩醯首罗天王的无数虫丝,如今已经变成了无法逃离的累赘,血色正从数不清的虫丝倒流到摩醯首罗天王的乌密黑袍之上,给这身诡异袍服倒染上一丝殷红。
短暂的和平转瞬被戳破,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挥起双掌,以澎湃到极限的掌力对撞在了一起,散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脚下各自出现一处惊人深坑,坚忍的大地仿佛都要承载不住这样的力量,崩碎更是成片片尘埃坠入深渊。
“……首罗王?!”
安仁上人显然在用不同的方式,但也和江闻一样还原事情的经过,只不过他所执着的更侧重于当年黄沙漫天的见闻。
江闻沉声说道,“只可惜我没料到你的法门如此神奇,竟然连身形气脉的路数,都能如脱胎换骨般地迥异!”
此时的中阴文武百尊齐声念诵普贤王如来名号,佛光三界同时震动破碎,梵唱间顷刻便摧毁一切外道,一次又一次震撼着方相之神的躯壳。
“牝阴而已。”
“哦?首罗王很出名吗?”
“普贤王如来出世,此乃根本摧毁金刚地狱,是你输了。”
摩醯首罗天王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在蜿蜒扭曲、宛如虫口的恐怖中,仿佛有尖利之极的死前嚎叫回荡着,不停要将摩醯首罗天王吞噬其中,彻底带离这个世界,而在那鲜红到既像嫁衣又似涸血的景象里,似乎有个女子的身影在遥迢招舞,组成了一幅诡异而惨烈的绘卷。
摩醯首罗天王愕然许久,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忽然间的神态却猛然一变,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鸡足山上的寺庙,虽然都自称源流悠久,实际上却以悉檀禅寺这样的新建庙宇为尊——
安仁上人耐心地解释道:“此魔向来自视甚高,自称摩醯首罗天王。摩醯意为大,首罗意为自在,故而佛道二门及史籍府册记载时,皆避而称之首罗王。”
江闻点点头,明白这是因为对方的自称太过自恋了,摆明了想叫自己大自在天,就算是封他为国师的元朝,都不好意思用这么僭越神佛的称呼,索性就来个缩写。
安仁上人继续说道:“然而梵文音意太过晦涩,江湖中人又不解首罗二字,便取其自在逍遥之通意,附给了他一个中土更通俗易懂的名号……”
江闻摸着下巴犹豫了片刻,吐出脑海里斟酌而出的名号,不禁联想到了对方武学路数,脑子随即陷入比安仁上人更加混沌和惊愕的状态……
“难道是……逍遥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