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河上有丈人(2/2)
“蛟鬼竟然能祸延至江门的崖山!那广州府底下的密道,是不是也能通到那里去?!广州城下到底有几条密道!”
骆霜儿的眼睛几乎快要闭上,却在水底倒影里,突然发现了一群姿态狰狞的人正穿破波涛汹涌的水面,奋力向她的深水方向游来,瞬间就丑陋不堪地打破了沉静如梦的环境,强行塞进了一团又一团的独属于活人的情感,不由分说地映照在了她的心上。
“乖女儿,不要怪爹狠心。当初你尚且年幼不曾记得,当年若不是爹疏忽大意没有防备,就不会害你被仇家扔进水里,更不会得了这怕水的心病,洞庭湖这三年也是无可奈何……”
直到此时骆霜儿已经落水许久,却没有人能从水面窥见到她的身影。天上黑云笼罩而来,恶水凶浪似乎也自带着一股魔力,正竭力排斥着疍民们如往常般入水救人,几名深谙水性的疍民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口喘着粗气扶住船头,些许无奈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终于发觉仍然不懂她的爹爹,况且镜水月终究成空,骆霜儿在虚虚浮浮的水底视线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此时因为没有参照而显得冷若冰霜、宛如假面。
“可是江掌门你知道吗,此事其实并非这么简单,崖门一处当时已经孤悬敌手,宋人再怎么不晓军事,也不会选在别人的道场上做法事。”
也就是说在退潮的时候,崖山就只剩南面一个出入口,想跑都跑不了,身为“宋末三杰”的主将张世杰选择这样一个绝境作为反击的据点,又是如何能确认决战时一定能水涨船高、任由战船通行无碍的?
江闻满眼都是如今宛如洪荒的水漫,涛山漂摇几乎要与山陵等齐,这三个问题放在眼前的环境来看,就算不上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一切谜团也都解释得通了。
“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你心不在此,对于往日的广州府来说,像江掌门伱的人可以容下千千万万,但在今日的广州城中,你这般闲云野鹤是万万没有人敢相信的。”
幸好有些事情不需要细细说尽,骆霜儿就能抢先一步知道对方心中如今的喜忧参半。
骆霜儿心里传出的一丝错愕,就像是薄冰上即将破碎的一声脆响,空气此时也在她心肺运转间消耗殆尽,她终于看见了冰冷海底的面貌,那是海床上无数僵尸仰躺着,它们周身裸露的肌体呈灰白蜡样,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结了层薄冰似的尸蜡,皮肤逐渐变成统一的灰白,不约而同地伸出断裂出骨的手臂朝向上方,似乎正在欢迎着骆霜儿今后永远加入她们……
她木然地看见岸上茂木成排,既是滩涂的线条纵横,也分割着水面的交辉,树影摇晃之间还有随船三天三夜的白胡子师父,沿着江岸信步随风传来的声音……
傅凝蝶瞪着眼睛说道。
“那把是湛卢剑,你师父如今需要的是湛卢剑,湛卢剑所等的也是你师父,不仅没错,而且来的刚刚好……”
自十几个疍民游上老龙翻身掌舵之后,这艘古老的龙舟就真的化身成为了无往不利的蛟龙,使得原先在江闻一行手中半死不活的龙舟,如今甫一入大海就能破浪排空,沾染上了疍民赋予的无与伦比生命力。傅凝蝶和袁紫衣瞪大了双眼,屡屡确认眼前的这一切不是错觉,可为何这条老龙竟能疾驶于水面之上,几乎要化为飞天的龙蛇!
另一处重要争议,则是有关于战争规模的。
“随着龙脉被秦皇斩为两半。如今尚可喜与我那孽徒占据一条,骆家占据一条,而且实不相瞒,广州府三元宫密道其实本该掌握在老朽手中。”
这门功夫十分神妙,不仅能对师父所教授的武功能俯拾皆是,还能察觉出身边人的想法。一开始,骆霜儿只能从细微的动作、表情判断对方的想法,慢慢地,她已经能从对方一个眼神看出端倪,直到现在,即便骆霜儿不去观察分辨一个人,内心也会如镜一般照窥出对方的情感。
究其根源,应该是自打搜寻南少林的踪迹开始,江闻就已经被一层无形的网所隔开,所有人似乎都在瞒着他,不管他曾经如何接近真相,有时明明察觉影子就在屏风后的一步之遥,可蓦然回首看去,却又在千里万里之外。
“少安毋躁,水中捞人有个规矩,必须三沉三浮方可出手,如今骆姑娘落水毫无动静,疍民就算本事通天也无可奈何,除非他们冒险亲自下水去与蛟鬼搏斗。”
遗憾的是,包围圈中的南宋君臣却犹豫不决,白白错过了这最后一线生机。元军大将张弘范却马上做出反应,他派出一支船队,深夜包抄疍家人的退路,发动夜袭,“夜择小舟,由港西潜列,乌蜑船北彻,其两岸且以战舰冲之”,结果这些勇敢的疍家人“皆并海民,素不知战”,睡梦中遭元军猛攻,手足无措,死伤惨重。南宋君臣亲眼目睹这一幕,却“又不敢援,进退无据”,致使这一千多疍家人被“攻杀靡遗”。
或许人人都曾有过化身锦麟的尘梦,时间也在这里沉寂,如有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按住时针与分针,不让时间继续流淌,只剩下与秒针同步的心跳,还在节奏准确地徒劳弹动着,一切都伴随着漫无目的的秒针不停转圈,挣脱不出这个空虚的躯壳,也化成一段怎么走也走不出的空荡时间。
“这世上死物不足畏,活人才可怕。你若是能通晓人心,则世上再无可惧。”
骆元通是这样对骆霜儿说到的,但骆霜儿已经不习惯多说什么闲话,她眼中是清晰到纤毫毕现的情绪波动,因此她摒弃了苍白无力的语言,只想用不会骗人的情绪来回复,却忘记了自己因为修炼武功导致如今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说话做事都像是空洞洞的木偶。
应老道对着傅凝蝶自言自语,说起了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偏偏又喋喋不休像是私塾里的老学究,这让傅凝蝶忍不住苦着脸想要跑开。
但骆元通当场哈哈大笑。
“老朽察觉不妙后顺着孽徒案几上那本《太平广记》昼夜研究,这才发现了唐人崔炜故事的端倪,又听闻了孽徒投入尚可喜帐下,这几年下山不断搜寻蛟鬼线索的事情,这便愈加坚信大事不妙。”
“然人以神率四肢五脏、周身经脉,如合治一国,若危以动,则民不与也;若惧以语,则民不应也。只有领悟了率性自然之心,才能寓临万丈而不沮。世人曰勇者不惧,其实世间喜怒哀惧爱恶欲莫不如是。”
“我门罗浮山一脉传自葛洪仙师,而葛洪仙师又受学于鲍靓真人。你可知古书传闻里,鲍靓真人调任南海太守,而葛洪仙师也到了广东罗浮山修道,鲍靓白天里日理政事,晚上便乘着由两只鞋变成的燕子,飞到罗浮山和葛洪研究仙术,此事老朽本来嗤之以鼻,可直到我那孽徒忽然消失在了罗浮山上,老朽才发现大错特错的其实是自己……”
被极速拉向水面的骆霜儿有些手足无措,就像是在深山中夜行的人突然碰见另一个活人,可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些悍不畏死冲入水下的人,心中映照出的竟然没有寻俗可见的生机与可欲,反而不约而同地照映出一个身穿道袍、长剑横空的熟悉身影……
骆霜儿的心里空如明镜,她已经忘记了前因后果,平日里参鉴的七情六欲也已经不见踪影。此时她的心扉如此空寂,就像一处四周环堵的隔世空谷,她发出的一丝声音都能传响到经久不绝,以至于她平日里心底里微不可察的情感,此时也被骤然放大来到自己眼前。
可江闻此时无暇他顾,冷冷的语气只表明一件事——他需要全部的答案。
直到现在江闻才算明白,广州城中原本的武林规矩、江湖方法已经被人默契无比地篡改到似是而非,自己越是靠近,实则反被人推得越远,那分明是一种人人知晓却人人不言的东西,归根结底也就是四个字——“与你无关”。
“幸好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书中提及崔炜燃艾治瘤、获赠阳燧宝珠,岭南又流传着海珠石便是阳燧珠、足以镇住水底恶蛟的传闻,老朽细细翻阅过葛洪仙师笔记,在书中查得‘阳燧燃艾’的典故,方才知晓世间传言颇多谬误,实则暗指的应该是蒲艾驱邪之效,因此与骆元通一齐谋划,不惜耗费千金打造韩王青刀,又从洞庭故人处学来镇煞傩舞,所等的就是这一天!”
江闻忽然问道:“应老前辈,李行合到底从你这里学走了什么?为什么连你都如此忌惮万分?”
她问骆元通,她们骆家镇守夷希之物这么多年,却被天下人所误解,早年被冠以独脚大盗的称呼,后来又被说成是尚家鹰犬爪牙,今日之后更会是只剩骂名,这些是否真的值得。
在这样的空荡中,骆霜儿想起了洞庭湖畔苍茫辽阔的夜色,月色如水,有几只闲鸦伴随着飘扬往天际的渔家棹歌,还有一段清亮到凝为碧玉的月光款款而来,照遍了洞庭君山的山山水水。
他们浑身上下的纹身似乎都在燃烧,皮肤也因为接触恶浪而泛肿,殷红得似乎要渗出血来,却将手臂相互挽结着往水底游来,淡褐色瞳孔竟然真如蛇眼蜥瞳一般,手舞足蹈地、拼死与某种看不见的超自然力量搏斗。
这场崖山海战的战区位于江门,离疍家人聚居地不远,谁也没料到这些平时不被人关注的人,会在南宋国破家亡之际激发起满腔爱国之心,自发走上战场。《国朝文类》记载,这些疍家人组织起一千多人,驾驶着自己的“乌蜑船”,勇敢地来到崖山,想利用自己的潜水技能,为国出力搭救出南宋小皇帝。
…………
“为师如今要告诉你的,不单是一门功夫,更是一个治天下的道理。既然害怕之心在你身上不可避免,那就想想你惊惧的是不是惊惧本身,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以为正长,是故上下情请为通,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栗,不敢为淫暴。因此这门武学的第一课,就是尚同通情,鞣身入万物之中,才能不惧于外物……”
袁紫衣急切地说道:“为什么他们还不去救人?”
要知道直至后世,对于崖山海战的过程,许多人仍然争议不断。
公元1279年,即南宋祥兴二年,在即将亡国灭种的最后时刻,南宋君臣却选择了一种极为壮烈的方式告别历史舞台,他们集中全部力量,在广东崖山与元朝大军进行了殊死一战。
江闻皱眉说道:“水下的蹊跷?难道连你也不知情吗?”
白胡子师父如是说着,教给了骆霜儿一门前所未闻的功夫,骆霜儿也跟着师父学会了敞开心扉、忘记自己。本身的情感并不重要,师父教她在心上生出一层白霜,包裹住原本的七情六欲,如此便能化身成为明月一般的镜鉴。
“江掌门,你觉得处处都防着你、瞒着你,是因为你总是盯着别人的位子,就像蜘蛛跑去拨动别人织的网,自然只会遭到防备。如今广州城分贬敌我的办法很是简单——如果你真是我们其中的一员,自然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心无旁骛地做起自己的事情……”
海上异变突起,如今已经没有人关注江闻和应老道两人在偷偷说着什么诘屈聱牙的典故,袁紫衣与傅凝蝶看见骆霜儿被疍民拼死救出,明明只是短短短几个出水的工夫,青壮疍民已经是人人带伤、浑身血迹,就像在水底与某种猛兽激烈搏斗过一般,天上的黑云也更加密布,几乎是紧随着救人的老龙冲向南海古庙!
曾经的她对于被送到洞庭湖还有怨怼,但骆霜儿此时已经心如明鉴,等她回到了广州府中的骆家,才发现自己的爹爹隐藏的情绪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白的头发也和记忆之中全然相悖。
“葛洪仙师医道双绝,不想竟然也和此事有所牵连。我没记错的话,葛仙师师承鲍靓真人,而鲍靓真人得道于阴长生仙人……”
陆秀夫与张世杰很可能也是在章丘岗村征兵的过程中,借由南海古庙、洪圣大王像等线索,察觉到了蛟鬼传说和南海密道的存在,也有可能是心向宋室的人献上线索——毕竟前一年的兵部尚书江璆还曾联合熊飞、曾逢龙、马宝南等义军一度收复广州。
应老道慨叹抬眼着望向远处,“这件事老朽也是阅尽千帆才明白,可那时一切都晚了,唯独教训绝不可忘。如今广州城中恩怨起伏铺成一张大网,其中固然有我竭心尽力谋算的缘故,可究其根本是因为在这城里面,只有各行其是才是一条真正的出路。”
应老道沙哑着并未把话说完,但眼前的场景已经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许多历史细节就自然而然浮现在江闻的眼前。
应老道终于吐露来意,语气之中满是懊恼。
而离家来到洞庭湖的骆霜儿,每日里都要和这万顷碧波、粼粼波光为伴,教她功夫的师父将她带上乌篷船,就解开了缆绳推入水中,告诉她今后不识水性就永远回不来了。
“江掌门,就如老朽曩昔所说,世上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心思,遑论起初是如何志趣相投、生死相交,站在荣华富贵、金银财帛面前也难免会离心离德。再退一步,就算人人都能坚持己见至死不渝,也总会有人渐行渐远反目成仇,直至老死不相往来。”
在最危急关头,南宋的一支援军突然出现在海面上。
应老道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温言对傅凝蝶说道。
江闻慢慢开松手,他知道应老道没有骗人,可他来广州城本就没有目的,就像他来到这片江湖一般茫茫然。疏离感与隔阂感的起因被道破,江闻也不禁哑然失笑,但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更加强烈的荒谬感。
自始至终,白胡子师父都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更不曾告诉骆霜儿这门武功叫什么,直到洞庭湖的景色飘然远去,广州府的繁华如期而至。
只见江闻从浴日亭飞身而下,身影迎着狂风翩然而去,转瞬掠过了数十丈的距离,明明只是孤身一人,却像是被千军万马拥簇着,前去与漫天的疾雨狂潮、恶鬼凶神遥相对峙,手里只有一柄寒光四射的古剑。
自己在洞庭湖畔学到了什么?其实骆霜儿也说不清楚,她听不懂师父口中那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可师父却欣慰地告诉她听不懂才是终南捷径,所谓的举一反三、见微知著都是愚夫的自欺欺人罢了。
…………
“不知道也无妨。你只消知道,你师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人心天性他都看在眼里,贤愚优劣他也不放在心上,可他坏就坏在心肠太软了。老朽也曾经认识像他一样的人,似乎只要能让身边的人平安顺遂,不论是世间的善名还是骂名,他背起来都甘之如饴,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堪重负,才会选择飘然远去。”
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来到洞庭之前的骆霜儿最怕的就是水,最想远离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海,府中下人只知道自家小姐,平日里哪怕只是靠近家中黑洞洞的蓄水缸,都会哭着被人抱开,只留下边上一脸黯然的骆元通。
应老道无视了傅凝蝶皱着的小脸,“本门先师安期生,当初随着屠睢深入岭南,千百年来躲藏在罗浮山自成一系,为了龙脉蛟鬼一事苦寻世间千年,以至于连当初是为了寻龙还是斩龙都忘了,犯下的错事也未必就少。只是没成想到了老朽手里,老来还是要被孽徒算计着走这么一遭。”
凝蝶眼见师父身形来到山底,终于忍不住跑开了,应老道的跛脚却纹丝不动,独自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吐出了最后一句没人听见的话。
“江掌门的模样虽然凶神恶煞,可明明猜出老朽身份却没点破,这让老朽方才想要开口骗他,都觉得于心不忍了……”
“终究老了啊……”
本卷完结还有三章_(`」∠)_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