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何由尽离席(2/2)
“得一善终有何用?自从李行合到来之后,尚可喜如今已经知道了老夫的秘密,逼我退隐江湖只是第一步,彻底抢走这些夷希之物才是真正目的,我焉能让他得偿所愿?”
骆府所镇的风水位直通南海古庙,这大概源于龙脉的绵延起伏,就像风水大师赖布衣当初也是在江西大庾岭发现一条龙脉的尾端,于是一路向南追去,历尽艰辛,最终才发现龙穴就在广州。
陈家洛说完这些话,已经瞥见陷入癫狂的倭寇手中长刀,铭文刻着“势州村正”四个字。
但骆元通开口所说的东西,却不是他最想反驳的内容,眼神直勾勾看着面前的道人。
江闻不在废话,没头没尾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陈家洛在危急之中猛然转体,侧身躲过了这一记杀气凛然的斜劈,可另一处倭寇已经寻迹而来,只见其以诡诈身法蹈光而前,刀光阻挡住了视线,若是寻常人遇见这样的反击,早已被夺去气机无法还手。
“……更何况,老夫自从十年前遭逢断肢之祸,便无法持刀交战,需双手运掌的秘传辛酉刀法如今也终将失传。若是你肯答应老夫的请求,湛卢宝剑在吴六奇手中自可取之,今后便赠与江掌门使用——此物必定与你有缘。”
用剑高手茫然无措地看向远处,他看见了街尾的大门中出了一群倭寇打扮的人,朝着众人亮出了一排黑洞洞的事物。
两人对视一眼,已经猜出了对方心里所想的东西,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得太多犹犹豫豫,倒不如喝醉了之后想什么说什么来的痛快。
嘉靖四十年,戚继光在台州战役中依靠指挥得当,战术合理,一举歼灭倭寇数千人,在打扫战场时在一具倭寇的尸体上发现一本奇特的刀谱残本,剑谱名为《古隐流之目录》,里面画着两只怪异猿猴正手持武士刀,进行一系列名为“猿飞、太刀六支猿回、虎龙、岸见、山阴”的攻防动作。
根据陈家的调查,村正作为刀工的姓名正式登场是在日本室町中期,而且作为刀铭也使用了约一百年左右,显然可以看出村正并不是某一个刀工的名字,更像是某种有预谋、有计划的锻造与投放,只为了在这场波诡云谲的历史大潮里留下痕迹,乃至于波澜跨越重洋,游荡到了中原武林的史册之中……
江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骆老前辈,你破坏规矩回答我问题了,这样可不好啊。”
亲身体验过倭寇的刀法之后,陈家里已经知道武林群雄为何武功造诣深厚却不得寸进!
眼前倭寇所用的刀法凶险之极,出刀全是裹缠之法,断头招数以裹头,断喉招数来缠身,再不然就是小弧以断腕臂,交手之间自然险状频频。
陈家洛还记得很清楚,陈永华在为他讲解《纪效新书》这一段内容时,着重提到了戚少保所创辛酉刀法的过程中,其实是得到了俞大猷的鼎力相助,俞帅为此乃至于亲自打上了少林寺,在古木参天、碑石林立的后山禅林中“取走了一些天地不容的武学”,这才化解克制了原本刀法之中的“凶残顽戾”、“诡谲离奇”之物……
陈家洛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某些流传在家族中百年未散的传闻困扰着他,眼下隐晦莫测的端倪也使他难以安坐,因而他决定自己去试探一次,也终于在暴雨之中腾空而起,展现出了极为高明的轻功底子。
“骆老英雄无需如此自责。”
这门刀法从招式上看,极可能出自阴流祖师爱洲弥香斋久忠(1452-1538)所作的《阴流剑法图文》一书的残本。相传他在36岁时,在北九州的大山中遇到一只人立而起、浑身白毛的恐怖猿猴正对着山月挥刀,使用的正是这门刀法。
世间皆知他出身的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两百年来进士百人有余,乃至位居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但不为人所知的是,支撑这百年家族长盛不倒的除了科举,还有背后重金投资的海商集团,绝少不了昼夜络绎往来于日本的商船队伍。
这绝不是寻常倭寇海贼能有的心境,而证实陈家洛忧心非虚的细节,很快就又出现了。
《古阴流之目录》刀谱残本里面画着两只猿猴,似乎是一种充满了兽性与不安的诅咒,会让接触的人进入某种诡谲多变的状态之中,幸好再随后的一场大战湮灭了这些如蛛丝网般错综复杂的故事,也湮去了属于这本残书的痕迹。
叔父说那将会是一名天下仅有的真正刺客,可如今面如金纸的刺客被同样高绝的强手挡住,勉强扫清了前进的道路,刺杀尚可喜的计划却不知该如何为继。
江闻深思良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来,环视着空无一人的骆府群雄宴,端起酒坛将残酒一饮而尽,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哼,老夫为何要走?”
可事实就摆在这里,正德年间的何良臣在其《阵纪》卷二《技用篇》中也特意提及这门刀法:“……不外三两下,往往人不能御,则用刀之巧可知。”能以一己之巧折服中原武林,可见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诡诈程度——除非这门刀法中蕴藏的原理,迥异于寻常的武功,故而能够横行无忌的原因不在于“奇诈诡秘”,而在于“人莫能测”!
戚继光不愧为一位精研覃思、雄才大略的杰出人物,针对倭寇善于个自为战、长刀凌厉莫测的特点,他从百家武艺中吸取了大量技艺,创制了“是非兵迭用”的“鸳鸯阵”法,以集体的“齐勇”来对付单个倭寇,终于挽回了战局,而直到这时,这门倭寇刀法的真面目才逐渐显露。
江闻按规矩将身上的两把剑解下放在桌上,随后毫不客气地捧起酒坛痛饮了一番,直到衣服都沾湿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江闻带着几分醉意说道,“事到如今佯装糊涂太过无聊了,不如我们自己猜测对方想问什么,直接把答案说出来就好。这样咱们说多了不会后悔,说少了也不能赖账。”
骆元通忽然笑了起来,白须剑眉声音洪壮,“我骆家先祖原本为戚南塘麾下战将,家传的辛酉刀法也源自戚公,正是因为当初先祖见证了《倭夷原本》戕害袍泽,才自告奋勇保管这些不应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事物,如今就算付之大火同为一炬,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胡逸之昂然的面容里显出不忍,以一招“八方风雨”格住剑尖,又以“分拂柳”想要脱离战圈,却见对方的长剑反撩,疾刺向自己后心,一举一动都封住了生门之所,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总舵主所言甚是……这门刀法横行疾斗,飘忽如风,可你看他们的倏忽打斗、往来跳跃,似乎全都与持刀之人没有关系,反而是他们自己被刀拖动着横挪不已、至死方休!”
陈家洛听到这话眉头一挑,转头看向了无尘道长,“道长,你说的怪异之处,是不是觉得他们的刀法里……没有‘人’?”
远处的火光与骤响升起,如滚雷般传遍了广州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江闻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波动,仿佛承载不住这里的重量。
“江掌门,老夫我镇压无数东西,如今最宝贵的却只有一个,其余再怎么价值连城,在我眼中也不过破铜烂铁。我今日只希望你能前去南海古庙一趟,看着那里的蛟鬼之祸了却,也让我的独生女儿能安然无恙。”
眼见剑尖已然及身,胡逸之的刀锋唯有再快一步,唯有抢先斩下对方的头颅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可他却蓦然松手将沉刀抛出,挺胸挡在了致命的一剑之上,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
嘉靖四十年(1561)年(辛酉年),戚继光在著《纪效新书》时,收取了长、短兵的各家武艺,甚至也收进了“无预于大战之技”的拳法,但不知为何,他既没有收录兵器武艺,更绝口不提残书中凶残凌厉、为人称道的刀法。
骆元通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江闻脑海中响过,他一瞬间想起了耿家庄园中獠牙丛生、蠖屈螭盘的“天竺神象”和来去无影、昼夜长啸的“仙鹤”,想不到这两样怪异的事物竟然源自骆元通的府上,而他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名威严雄壮的老者,竟然也曾是游走于诡谲离奇之中的挥犀客!
但这样一来,骆元通掌管龙脉密道、搜集墨龙古碑、尚可喜礼敬有加、对南海古庙了如指掌,又会在看见高祖斩蛇白玉剑的那一刻立马同意自己入伙,就都有了一个最最充分的理由!
江闻猛然站起,眼中的疑惑神色却更加浓重,“那盘旋于府外的黑眚,和你是否又有关系!”
陈家洛将双手拢在湿袖之中,如翩翩起舞的白衣秀士穿而过,暗不可查的拳影却已经在两名倭寇的眼前闪过,劈、崩、钻、横诸多劲力虚实难辨,最后一同拉紧,如绞紧的牛筋索突然松开,将万重劲力滚崩而来,蓦地化为了刚猛劲烈、无可匹敌的一击!
“总舵主小心!”
直到戚少保晚年增补《纪效新书》的时候,才隐晦不明地提及早在辛酉年,他在浙江对倭作战时获得了日本长刀的“倭夷原本”,“又从而演之”乃著成《辛酉刀法》一谱。他后来他改十八卷《纪效新书》为十二卷,内容有删有增之间,这部刀谱成为增收的重要内容之一。
三人鼎足而立互为依靠,赵半山出身温州太极门,那里曾为当年戚少保抗倭的第一线,自然也听闻过关于倭寇刀法的故事,故而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隔着大雨磅礴,陈家洛亲眼看到一名又一名因即将接抵而焦躁难耐的倭寇,忽然挥刀切下自己手臂一块皮肉,以剧痛麻痹内心凛冽万分的杀意,这让他心中的疑惑更加浓重。
骆元通此时缓缓坐下,诉说完渊源后看着江闻惊愕的面容继续说道,“江掌门,虽然你是靖南王府的人,但我相信作为世上罕有的挥犀客,你一定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些东西的祸患,老夫想来,若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你保管,才是一个最稳妥的选择。”
可江闻强忍了一阵怒火之后,还是继续说起自己的话题,没有冒然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
为了协助戚继光解忧,陈家曾让麾下的海商前去日本调查过,发现戚继光在战场上拾到的武功,并非当时日本流行的的“柳生新阴流”和“香取神道流”,更像是源自是某个更久远的流派。
骆元通捋髯微笑没有言语,却也单手端起酒坛畅饮了一番,沉重的酒坛在他手中就轻如鸿毛一般。
随着一处胜负落定,处于下风的倭寇们的神情已经亟于癫狂,手中刀影凛冽的模样却不断斩破雨幕,与武林群雄殊死搏斗着,依旧以九死一生的气势造成了极大的伤亡,一时间几乎人人带伤。
“我信不过应无谋,也信不过他的徒弟李行合。这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骗子,我行走江湖这么久还从没像这样上当。倒不是他们的骗术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真话,也没想说过一句真话,听着太费劲。”
赵半山惊异万分,难以想象何等武学能罔顾生死,使人似此鬼魅万分。
“那是因为这门古阴流刀法不仅为害中原,也曾经为祸倭国许久,织田信长就曾经下令大名中擅学者死。”
眼下己方先折两人,已然陷入了始料未及的苦战,而从眼前的形势来看,无尘道长与用剑高手先前的行为,也是因为早已发觉对方的异常,才会冒险由无尘道长前去试招,再让用剑高手出手破招。
此时的雨势逐渐减弱,白沙巷中殊死对决的刀剑二人也终于要分出胜负,只见面如金纸的汉子身上伤痕累累,百胜刀王胡逸之却唯有面上一道渗血伤口,依靠着缠刀裹身显然更成功地守住。
陈家洛眼中寒芒闪过。
一声惊吼在暴雨中响起,陈家洛这才发现面前的倭寇受了一击竟然未死,尚且保持着胸口塌陷、口吐鲜血的模样强行转身,用一对已经突出的死鱼眼紧盯着陈家洛,手中长刀猛然调转刀口,眼看即是一道凌厉攻势的弧线划落,也分开生死。
“二弟……你不能去……”
“江掌门,伱怎么回来了?”
而所谓的龙脉之说通过卫星图也可以看到,在图上以广州为中点,珠江三角洲象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四周放射线一样扇形排列着九条山脉。这九条龙脉共同产生了一个大明堂,因此除了滑石山等地,这片旺地拥有整个gd省的山川灵气形成的九条龙脉,体现了远古先民选址的智慧。
“咳咳……我府中的密道,乃是唐代不知何任太守留下的镇龙之物。番禺城中原先有九龙聚首,被屠睢奉秦皇之命凿杀,因此入海的龙脉就变成了阴魂不散的蛟鬼,时时搅起沸海为祸,墨龙碑镇在我府上就如同镇在南海古庙,两者双穴一体,故而我今日未到时候,就绝不能走。”
无尘道长将秋水宝剑横在身前,却皱着眉头说道,“我知道倭人使刀,长以度形,短以趋越,蹲认为步,退认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可面前这帮人豕突蟹奔、五兵莫御,交手起来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怪异……”
这样的选择没有问题,因为此时除却眼前奋力决战的两人,人人都知道大敌尚在中军大帐之中隐伏,唯有杀至血染旗旛以人头祭天,今天的决死一搏才有意义。
江闻说完这句话,却见骆元通的脸色剧变,做出的反应和南越文王墓中的应无谋一模一样,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那晚辈却之不恭了。”
明末徽州武艺家程宗猷曾参与过抗击倭寇的战事,他在《单刀法选》中说起过倭人的一门莫测刀法:“……其用法,左右跳跃,奇诈诡秘,人莫能测。故长技每每常败于刀。”要知道跳跃奇诈并非倭寇的专利,刀招再诡秘也总有被拆穿识破的一天,以当时天下武林豪杰的能耐赶赴江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悟不透一门倭国刀法。
“骆老英雄何必如此颓丧?为什么不与我一同闯出广州城去,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
思虑之下陈家洛没有妄动,武林群雄却已经按耐不住心头涌动的杀意,起身掠过交战的刀剑二人,迎头撞上了蓄势待发的倭寇。
陈家洛语带隐忧地说道:“而眼下倭国德川幕府的首任将军,德川家康嫡子松平三郎信康,就因为偷学这门刀法,被织田信长命令于远江二俣城自害。当时被派遣成为介错人的服部半蔵正成,禀报过德川家康嫡子死后的无头尸体在入夜后僵起,挥舞着长刀狂舞不休、一夜乃止……”
江闻正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向了骆元通的眼睛,就又听见对方说道。
陈家洛缓缓说道:“再往前,德川家康的祖父松平清康在尾张国守山,就被家臣阿部弥七郎以古阴流刀法暗杀,而家康的父亲也被近臣岩松八弥以古阴流刀法暗杀,这门刀法据说断头之人也能杀人,虽然多有夸大却也不祥之极,因此才在多方抹杀下绝迹。”
可刚猛强横的掌功还没收回,受伤倭寇就已经叽里哇啦地怪叫着弹起,手中长刀朝天一指,兜头就将两名武林高手沿着肩膀到腰部劈成两半!
血雾飞散在恐惧中,让矮小倭寇的表情显得格外狰狞,亮银的刀刃却像是饱餐一顿般熠熠生辉,不曾染上一丝杂色,甫一交手便受此大亏的武林中人当即警惕,转由持剑的无尘道长和手捧旗杆的杨成协迎敌,抵挡对方反向冲锋的势头。
“这事绝非孤例,正是因此德川家才会大力抹煞这门武学的存在,就是担心这门武学戕害到自身。”
像这种骇人听闻的说辞从无尘道长嘴里生出,显然已经违背了一切武林秘籍上的原理,赵半山却打心眼里觉得这个理论极为正确,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家总舵主听闻后脸上并未露出一丝惊异,反而挂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理所当然。
“原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才躲在武夷山上不愿意下来,可我发现有些东西其实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只不过太多的聪明人不肯去做那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罢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骆元通哑然失笑,须发皆白的面容里多出了一些生机,终于笃定地看向了江闻,“好,老夫可以告诉你如今有明暗两处战场,想要去哪里你自己定夺吧……”
搞定一门莫名其妙的考试,会抓紧更新更完这卷的哈(=w)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