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兵甲误苍生(2/2)
此时只见两人从缠斗中挣脱开,相距数尺沉默相对,一人忿怒一人沉静,一齐在磅礴大雨中对峙着。
“二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骆府妖异频出,孽子又被关在那里,传令下去缓攻撤兵。今日这条白沙巷才是注定葬身之地!”
无尘道长奈何为贼的感叹还来得及发出,他首先想到的是两人联手以剑快攻,看看能否尽快取下此名劲敌,实在不行就一拥而上制服对手,决计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被拖延在这种险境。
…………
屠睢是一名标准的秦国将领,眼中没有绥和与安抚,只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心,其时大秦气势正盛,撄其锋者必死,故而哪怕始皇帝给他的后备兵力只剩“逋亡人、赘婿、贾人”,哪怕南征秦军配发的是被使用了二十余年、写着“十四年属”铭文的生锈铜戈,哪怕秦军受尽溽暑、咸潮、台风、蛇蝎、山蚂蟥、痢疾各种瘴疠疫病的折磨,他依然是那个坚韧耐战的老秦人,为了胜利可以付出一切,乃至于彻底放弃在无辜的俚人面前最后一点的悯善之意,一直到他率着楼船追击越人,被越人主帅桀骏的毒箭袭杀而死。
应老道的深谋远虑在此时一览无遗,捋髯微微笑道。
就在此时,高瘦的用剑高手也提剑出击了。
但应无谋却云淡风轻地回答道:“老朽用计一向行险招,不险则绝无大胜之理。况且就算是合兵一处,又如何能保证如此多人同心协力,共谋大事呢?”
而屠睢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制造出这么多楼船,除了说明秦军有非常高的造船技术和生产力,还证实了这处无数侗人的溶洞船台的重要作用,也证实了无数消亡在地下的俚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目光紧盯着尚可喜面前几案摆放着的广州舆图,上面有几道笔锋凄厉的墨迹圈出,赫然正是南海古庙、骆府、象岗山、都城隍庙、荔枝湾等地址,已经占据东西南三处。
尚可喜语气中并没有兵临城下的惊慌,只有平静澹泊的语态,似乎真地参禅学了菩萨心肠和霹雳手段,如今哪怕在尸山血海中穿行,也沾染不了他的万丈金身与明镜菩提。
陈家洛很难理解像这样的高手,为何会做出那天的鲁莽举动,乃至于肆意暴露自己的行踪、抢先刺杀尚可喜。
气宇轩昂的刀客率先开口,脸上却挂着温润的笑容,仿佛正在试图去劝慰闹脾气的好友亲朋,“那天你为了逼我出手贸然刺杀平南王,已经差点铸成大错,今日还是早点出城吧,我可以当作从没见过你。”
江闻的神色越发冰冷,似乎看穿了应老道口中的尘土各归的真正含义,“既然你说天地巨变,那你也该知道《淮南子·览冥训》的故事吧?‘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霪水。苍天补,四极正;霪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江闻心道原来如此,他们的计划竟然如此广大,意图一路镇压蛟鬼,一路刺杀本人,而应无谋这一路,则是要破灭尚可喜求仙长生的渴望,让这位平南王的诸多计划一同落空!
“你们也太冒险了!虽然兵分三路的好处是能专注于一方谋事成功,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溃败的影响,可若是被对方抓住破绽分兵击溃,那你们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江闻仍旧没有松懈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墓室紧皱眉头。
可他们不能停留,如今只要跨过这条二十余丈的窄巷,便能摸到平西王府设下的中军大帐,从而给端坐其中的屠夫致命一击。
“此时既然已有人去炼石斩鳌,也有人去杀龙止洪,便少不得我们两人抢先去往天台,将登天之梯抽走,断了他这番念想。”
他似乎想要说服江闻放下担忧,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起了古书上的故事。
“胡逸之!”
面如金纸的剑客怒不可遏,似乎只要一见到眼前这个人,就连他引以为豪的剑招都无法保持冷静,浑身只剩下了冲天的杀意。
世人相传闯王李自成是在湖北九宫山,被乡民误杀而死,可如今看来似乎还有隐情潜藏其中,真正的凶手竟然是面前这个形容伟岸的陌生刀客。
再试想一下,像这样的通道对于一个广州霸主来说是何等的恐怖存在,如果不能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异于卧榻之侧有人酣睡,哪天身死城破都不一定反应得过来。
以他今日的表现来看,那天明明只要耐心寻找到一个鹰击殿上的机会,尚可喜就绝不可能从他的剑下侥幸逃脱。
“就是他!道长小心!”
但是很快无暇思索,因为一股同样浓烈的杀气从白沙巷的对面散发出来,那是只有亡命之徒才能感受到的杀气。
“应前辈,我早就猜道你们有事情瞒着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真的和你有关。”
“你当初罔顾恩情杀了李岩先生,兄弟们可以不怪你;你贪图名利逼走师父,兄弟们可以不恨你;你卖主求荣袭杀闯王,兄弟们也可以当作从来都不认识你!”
应老道继续说道:“天地之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因此百川入海不论如何曲折,终究皆归为一处。苍茫大地不论如何泗水横流,乱象频仍,只要静待尘埃落定,也终究会归于一处,这就是老朽定下的‘横流’之计。”
无尘道长出剑的速度快,而倭寇拔刀的速度更快,这些千锤百炼的杀人技酝酿多时,几乎瞬间就笼罩住了无尘道长的死门,而独臂的他也无法反身阻拦,眼看随时可能命丧当场。
“原来是平南王府勾结了倭寇,还嫁祸给延平郡王。”
谋士金光看着不断送到眼前的战报,嗅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心思电转思索着疑犯。
指责之语传遍街巷,器宇轩昂的胡逸之还在温润地笑着,仿佛面前的人指责他的话语不过是清风拂过,而身后的武林人士却已经无法冷静下来了。
尚可喜穿着蓝缎护甲安坐不动,漠然执笔在北方芝兰湖又划定一个圈,牢牢占据了四向方位,眼中杀机四伏,举手投足似乎都有金戈铁马的呼鸣声随风而来。
赵半山此时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对陈家洛说道。
陈家洛还在撑着,雨水打湿了视野,视线依旧直视队伍最前方的用剑高手。
江闻缓缓说道,立即指出了这个计划最大的破绽。
此时封堵墓室大门的石头还在,南越文王墓的封门完好,墓室彩绘壁画和穹顶依然安然无恙,可本应被关在这里的李行合,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不见,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低沉如虎吼的声音从他喉咙发出,下一秒那套柔中带刚的剑法就变得狠辣异常,闪着冷芒的长剑在他怀中一转,瞬间幻化出无数剑锋直刺对方,几乎是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出招,也让对手几乎无法躲防。
骆元通与吴六奇意在破灭尚可喜的计划,因此前往南海古庙镇压蛟鬼;武林人士预谋刺杀尚可喜,因此声东击西地从北边再次行动;但最让人迷惑的正是应无谋这一路,明明看不出任何的战略意图,也体现不出重要作用,却为何明知江闻的武力值爆表,还要拉着他一起行动呢?
神话记载忽然联系在了一起,柳暗明般在江闻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让逐渐他察觉出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江掌门,那些铜人并非秦人所铸,而是当初被囚禁在溶洞之中昼夜劳作、永无止息的俚人们自行铸造。”
“阁下也不差。”
阴险毒辣的声音消散在了空气中,却又疏忽出现在一里之外的雨巷之中。狭小的天街空空荡荡,只剩入夜之后的苍茫暮色笼罩,任由雨丝垂帘般飘落在青石板路上,汇成滴滴答答的静响,白沙巷里空无一人。
“江掌门,你可知道在屠睢身死之后溶洞船台也逐渐废弃隐匿,这些俚人一直苟活到了赵佗称帝,才被人在这处溶洞船台里发现。”
江闻冷冷笑道:“我走哪一路都无关紧要,可其他人去哪里就不好说了,你就放心让他们到处乱跑?”
剑客的声音是一种极尽隐忍后的恨意与杀意的交织。
江闻转头看向应老道,发现他仍旧泰然自若,而他们身处墓穴洞内空间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犷,许多墓室扇门尚未开启,隐约可见的一角摆放着一尊巨大的蛇纹铜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黄的骨骼层叠铺垫,都是当年修建墓穴后殉葬的奴隶残骸。
只见他右手一剑斜刺,随后左手上扬,就如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凭空生出了一连串的刀剑交击声响,倭寇的长刀竟然被他顺势接连挡住,无一例外地都延迟了半刻才落下。
他的剑直挺挺地,朝着被称为胡逸之的刀客,眼中不再有任何犹豫,“可你一错再错,沉迷女色做了平西王府的门客,如今有沦落平南王府的鹰犬爪牙,我该怎么原谅你!”
陈家洛被眼前的消息惊得握紧了双拳,赵半山也如同哽住气缓不过来。
话音刚落,应老道的表情也突然凝固,捻断了手中的几根白须,似乎愣神良久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随着险恶预兆在心中油然,扼腕长叹道。
“应前辈,我还没告诉过你,之前李行合曾带我来这里,而我顺势将他囚禁在这里,可现在人呢……”
应老道说着骇人听闻的青史遗事,脚步悄缓地向前走着,“船台俚人于几十年间生食鱼虾、渴饮咸水,已经只剩下几十个身躯刺突、皮肤生鳞,眼白如同死鱼不能视物的病残了。他们唯独靠着徒手刻铜为偶、日夜膜拜冰夷才活了几十年,自己却统统变成了不能算是人的东西。”
此时只见两把剑两种风格,一个如长风破浪横行无忌,一个如天马行空变化莫测,瞬间将倭寇逼退到了巷子口,身后喘息稍缓的武林高手也一同向前,准备驱逐格杀这些倭寇,正式迈入平南王府的中军。
“赵佗听闻之后,急命被封苍梧王的族弟赵光前去北流铜石岭,探访那批被屠睢安置于深山采矿的俚人,而赵光送回的简牍颇为语焉不详,就被赵佗当即销毁。传闻一直到宋末,还有人说铜石岭的深山矿洞之见‘有精人夜出,鳞纹生角,以头触壁,日夜锤钎不绝,时而成祟,跃起于峦’……”
北方而来的秦军控制番禺需要的是“楼船之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北江顺流而下、击破围困番禺的、几十上百啸聚如风的南越舟舸。然而,秦军南征要翻越湘粤交界的崇山峻岭,才能到达北江,他们不可能扛着楼船翻山越岭,唯一的办法就是到达北江后自行制造楼船,扭转水战不利的局面。
“当初小天师葛洪在《嵇中散孤馆遇神》中记录,东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羽人所居,女娲斩鳌足后移于琅琊之滨。后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升仙,仙道始播焉。”
“前辈,这条路到底通往什么地方?”
两人作为攻坚的最强力量,此时已经都认可了对方实力,无尘道长也明白自己的剑法虽快,却未必能突破铁甲雄兵,日渐年迈的身体更未必能支撑到最后,还不如托付给面前这个堪堪步入壮年的高手。
倭寇五人一排斜身按刀,深色的胴服被雨水浸透缓缓淌水,脚踩木屐稳步向前,凶厉的视线丝毫不受此时逐渐加大的雨幕影响,缓缓向陈家洛所在的方位走来。
“王爷,贼人此番从北方而来,光孝寺也在北边,会不会是他们……”
无尘道长与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对视一眼,随即赫然出列,拔出了他腰间已经出现缺口的秋水宝剑,向着蓄势待发的倭寇发起了反向冲锋。
他们剧烈地喘息着,背后是不计其数的毙命兵士,每个人都已经快到达极限,即便至臻化境的武功也无法弥补千百次的全力以赴出手的损耗,正从干涸经脉反馈来无限的虚弱,似乎告诉他们再往前一步就要倒下。
“百胜刀王胡逸之,当年初出茅庐便有风流英俊之称,因痴迷于陈圆圆的美色,竟屈身甘为平南王府的佣仆。难道他真的曾是闯王的部下?!”
即便气若游丝,这些倭寇还是凶悍无比,一边口吐鲜血还想持刀伤人,随即被无尘道长一剑枭去手臂,也是直到此时,倭寇眼里桀骜难驯的凶光才轰然消散。
江闻明白应老道所说的“俚人”指的是什么——所谓的‘俚人’就是‘僮人’的祖先,他们和越人一样都是百越民族的一员,只不过越人伴水而居、乘船出入,俚人随山洞而椟,巢居崖处,一支虽然早已消亡在历史之中,却是后世壮族的始祖。
胡逸之荣辱不惊地在雨中与群雄相对,武林中人之间闻言纷纷哗然,唯独有一名老者嘿然不语。胡逸之环视全场,却在看见文泰来时骤然变色。
“三弟!我不是偷偷放你走了吗?究竟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此时漫天大雨再次倾盆而来,淹没了胡逸之的惊疑与群雄的哗然,忽然泄露出一丝剑芒的寒意。
随着大雨再次滚滚而来,漫天风雨之中再无其他见闻,也没有人能够插手,似乎只剩寒冷凶悍到了极致、复杂多变出乎想象的刀光剑影,还将这条雨巷之中接连响起,逐渐传彻天地,巷子中的两人也将在漫天暴雨之中,对决到毁灭的尽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