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低云愁广隰(2/2)
“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尚可喜如数家珍地侃侃而谈,眼中的光芒却更加晦暗,“再后来,达摩祖师见过它们,慧能大师见过它们,历代番禺名士见过它们,乃至于绍武伪帝也见过它们。到如今树犹如此,可风流人物都被雨打风吹去,唯有这些树还深植在此……”
金光看着依然懵懂的世子尚之信,突然生出了一股扼腕叹息的情绪,如果把他放在尚之信的位置上,他毫无疑问会诚心诚意地恭听教训,心中只剩感激涕零!因为这不只是尚可喜本人所说的闲话,更是大清平南王、尚家家主必须要知道的东西!
金光情急之下看向尚之信,急忙想劝尚之信赶紧跪下听训,可临近开口竟然不知道如何解释。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军中械斗,怒争杀人,加以斧钺,腰斩弃市。”
尚可喜说罢挥动袍袖,甲叶破空之声犹如箭射,掀起屋内滚滚浊尘在灰暗中不辨分明,却更像一条盘桓在穹宇中的庞然巨兽,爪牙鳞缝之中尽是硝烟血污,只留下身后一片的狼藉。
平南王上衣下裳式的蓝色袍甲极为引人注目,凝神倾听完当机立断地说道。
他大手一挥,“全军谨守院墙不得松懈!”
“孽子,你滚吧!”
尚之信被气氛感染皱眉不已,年迈的平南王却神色自若地稳坐钓鱼台,谋士金光也垂目相对不言不语,只觉得眼前情景,不过与往昔二十余年的征战戎马岁月参差。
而另外的周王、唐王、桂王、鲁王,除了倾尽家财想要守住开封,却还是功败垂成的倒霉周王,其余的都在武将的拱卫扶持下建立过小朝廷,冠以了诸如“隆武”、“绍武”、“永历”、“鲁王监国”的名号。
尚可喜率先跨出门外,喊住了门口亲卫:“怎么回事?”
尚可喜有些话能对金光说,也能对李行合说,却单独不能向尚之信言明,必须由他自己察觉出来。他刚才所说的是武人煊赫,又何尝不是说他现在的如履薄冰?尚之信只记得孔家闺女长得俊,怎么不愿意想想当初的“辽东三矿徒”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如今又为了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尚可喜还记得顺治三年,自己的好大哥孔有德便授封平南大将军,前去进攻伪明永历,从此他开始单独统兵,风头无两,就连自己这个平南王本来应该是他的。
金光逐字逐句认真听着,一丝一毫都不敢错过。他十分了解这位老王爷,多年以来行事说话都务求滴水不漏,此时若是将他的话寻常待之,必然会错过隐含的真正意义。
孔有德班师回京后,南方局势又趋于不安,因此清廷又打算调三顺王南征,起初决定以孔有德守福建,尚可喜平广西,但尚可喜他知道广西地处偏僻,情况复杂,有意推辞,这时孔有德“毅然以粤西为请”,于是清廷予以批准,改封他为定南王,率军二万人出征广西,并携家镇守。
一肚子火的尚之信不以为意道:“一个老和尚罢了,有什么好猜的。”
“父王,孩儿听说您在光孝寺设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贼人露出马脚,所以特地带人前来助阵,今日必定手擒匪徒献于军帐之下!”
“即刻派人前去捉拿,此行如有阻拦格杀勿论……金先生,我看就让后院那位领兵前去行动吧”
尚之信比他高出了一截,神色不善地看着曾经提议废掉自己世子之位的谋士,从嘴里吐出几个不明含义的嘘声,样子轻蔑得像是在赶一条挡路的老狗。
“可是后来院墙浮土摇晃,撞破了又一处藏经便殿,僧人赶来收拾经书,这才被我们挡住了。”
金光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尚可喜怒气上头,把诸如“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话顺势说出口。
“强攻中军、直取敌酋?有趣!”
“不得多问,立马滚回府上去!”
然而事情风云激变,令人措手不及,而一切的结果也很明了了,孔有德弄险去了广西,最终兵败桂林死在了李定国的手中,多年积累便宜了多尔衮和顺治,而自己求稳进军广州,也在攻克广州府的过程中险象环生,几乎丧命于此,幸好刺客误中了耿继茂这个副车,只把他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恐怖模样。
尚可喜轻蔑一笑,指着院墙被推倒的方向说道,“江湖人士的雕虫小技,如今大雨连绵怕什么失火?你们立马派人把墙围起来,不得放行人出入!”
然而不料事泄,佟养甲将杨可观、杨景晔统统拿下,悉数斩杀,又把赵王朱由棪押到元妙观,勒令自缢,因此一切的是是非非,最终只剩下了这幅深藏在光孝寺西禅房内的画像,被天然禅师藏着以供思明旧人偷偷瞻仰。
但在这件事上,金光还是知道天然禅师的意思的。
但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尚可喜让尚之信袭藩的决意已定!
此时自己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谋士,更是平南王府内另外拥立世子的山头!杀了自己,山头永远存在,只有不杀自己,这座山头才能削平!
“世子,金某一介匹夫,今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您切勿辜负了老王爷的一片苦心……”
尚可喜听见手下禀报目光一凛,似乎情绪瞬间从刚才的忧心忡忡变成了另一种负面情绪,但尚可喜仍旧凭借着多年的城府压制住,背手转身默认手下开门放人。
“父王,外面出了什么事?”
他们联络城里的原南明广州卫指挥使杨可观、杨景晔为内应,又有山盗三千人诈降清军,约定七月七日三鼓内外起事,夺回广州。
“父王,我来这里是想跟您说一声,李行合先生从府上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的去处下落?”
一连串似是而非的阴谋阳谋同时出现,这让尚可喜都觉得目不暇接,对方对于人心的是把握如此精准,以至于他的出手破解之法也早在对方意料之中,不管自己是战是守,都免不了被对方窥见破绽——怪不得选在雨天放火,原来是有意示敌以弱!
其中有身形飘渺的用剑高手,有镝锋如雨的暗器高手,还有形如厉鬼的外家高手,几乎都能以一敌十,瞬间扭转了强弱局面。
为此,天然禅师许久之前就表示愿意劝服城中官绅士族、贩夫走卒,以佛法开解两王入粤的因果血债,为尚可喜永镇广东打好根基,这才是尚可喜长年屈尊降贵、烧香礼佛的原因。
这世道文武交争没有胜算,因此以黄道周之智,只能带着扁担军出仙霞关抗清,以张煌言之才,也只能独身一人奔走号召,无奈坐视着满清八旗蚕食尽天下的最后一寸。
尚可喜缓缓念出军令,看着尚之信怒火中烧的举动,冷漠无情得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这倒反而让尚之信突然冷静了下来,决定老实地放下手中的刀。
这些身影投射在大门紧闭的禅房窗户上,营造出一种兵荒马乱的气氛,仿佛有一场大战在即,以至于就连身处房中的尚之信,都不禁微微手心出汗,呼吸变得急促。
尚可喜终于克制住了纷繁的情绪,随着他身躯坐下甲叶乱响,佛堂内的战将也被纷纷屏退,此时只剩下禅房中那一张剃发缁衣僧人的画像供在坛上,但因常年无人祭拜,帘幕神龛早已荒凉一片,黯然褪色。
尚可喜凭借直觉也知道,当初的这一切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布局,悄然以天下为棋盘、豪杰为棋子纵横捭阖,轻描淡写地将大势操纵于股掌之间,似乎只为了给这片略显促狭的江山空出位置,留给那些即将登场的英雄人物……
光孝寺中诃子树历经千年能反客为主,外来入粤的平南王府自然也有机会巍然不动。老王爷尚可喜朝思暮想的,无非是仿效当年大明沐王一样,可以世袭王爷爵位,让尚家世代荣华富贵、执掌兵权。
幸好如今的尚可喜行事多了几分宽容,就算天然禅师有意包庇南少林、掩护真刺客,尚可喜也不会追究,毕竟只要天然禅师的金身仍旧熠熠生辉,当今立志成为万家生佛的尚可喜,就必须得借用他的佛光。
而这个念头再一次让他头晕目眩,几欲跌倒!
所谓废立世子之位的恩怨,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成王败寇,尚可喜本来完全没必要阻止尚之信的所作所为,反正人终究有一死,百年之后儿孙胡作非为,又有什么阻止的必要?
然而尚可喜并未慌张,一队队铁甲亲卫从偏殿中走出,将尚可喜拱卫在最中心处,冷眼旁观着厮杀的延续。
但尚可喜说相当赤裸裸的一点在于,这些所谓天子不过是武将们的工具,为人再怎么英明神武也逃不出左良玉、郑芝龙、孙可望等等军阀的操纵,纵然有少数如黄道周、张煌言般的文臣试图拱卫天子,却仍免不了注定败亡的命运。
“父王,是贼人来了!看孩儿去把他们抓住!”
那才几年时间啊,孔有德死了、尼堪死了、耿仲明死了,伪明的弘光、隆武、绍武也死了,耿继茂也不能算活着,就连当初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多尔衮,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打猎的途中!
“这点小事就沉不住气。”
尚可喜一字一句,清晰异常地顿字,似乎生怕对面的年轻人听不清自己的谩骂。
顺治四年(1647)二月,清署两广总督事佟养甲与署提督李成栋,使人招降在兴宁的南明赵王朱由棪,朱由棪自知无路可逃,只得薙发披缁为僧,六月入广州降清,被囚禁在光孝寺西禅房内。
十年前广州城破的那一天,金光见到了他从未认识过的尚可喜,身上择人而噬的滔天杀意如有实质,沿着城池杀戮清洗仍不满足,下令要直至血溅天街蝼蚁聚食、饥鸟啄肠飞上城北。就连金光本想保护自己收买的城中内应,劝说尚可喜留下降将收敛败兵,都差点被尚可喜亲自擎刀杀死……
尚可喜的呼吸快了一拍,猛然遏制住内心涌动的不安,声音都因为气结而拔高。
“多谢……多谢世子……”
“众人说这是千古遗珍,可谁能想到它们其实产自万里之遥的天竺南海,本来最不该属于这里呢?”
尚之信眉飞色舞地说着,金光却悄然发现尚可喜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先前压抑阴沉的感觉也逐渐变化,终于在强忍许久后,用一种寻常难见的、直白到骨子里的恶毒神态说道。
“金先生,天然禅师告诉过本王,当年三国虞翻居此寺时,园内已经就遍植诃子树,刘宋武帝永初元年,求那跋陀罗三藏驻锡该寺也见过它们。”
告诉他,尚可喜是在传授安身立命的箴言?尚之信会说他可开八石硬弓,舞长枪大槊,功名富贵自可以在马上取之。告诉他,尚可喜有意在传给他藩王之位了?尚之信也只会说这个平南王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轮不到你这个家奴发话!
行军作战所谓的计谋百出,也只是为了减少己方出现的破绽的几率,而不是用于以弱胜强、弄险取胜的。如果有人真的这么做,那就不是取胜之道,而是取死之道了。
自古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而这里的“奇”并非指的奇谋诡计,而是指的是多出的兵力部分,即在以正兵与敌人交战的时候,永远要预备一支多出来的兵力,就是奇兵!
偏殿中的武林人士已经挣脱囚禁,纷纷冲出重围汇合一处,奋力向光孝寺外逃脱,而尚可喜阴晴不定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殷殷笑意。
只见他在铁甲亲卫簇拥之中,高高伸出了一只手,随后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出现在东禅房之中,瞬间对准备背朝他们的武林人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