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尘忧未能整(2/2)
义塾俗称义学,一般由乡宗族所创,办学经费来源主要靠族人无偿支持,有时祠堂、庙宇的地租收入也可被族人用来办义塾,教授的大多是贫家子弟,免费的,又可叫村塾、族塾、宗塾。这在宗族大户遍布的广东来说,是三种类型中最为广泛流行的一种。
江闻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不让严父起身,“你坐在这里仔细看看听听,所见所闻是不是颇有禅意。”
江闻理所当然地缓缓说道,“江某明明坐在这里等你许久,你也顺利找到了我,怎么就非要认为是我失约呢,这分明是你心里不愿意赴约吧。”
而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学生看着柔柔弱弱,脾气却是不小,自己教他三百千,他却时常拿十三经里的问题刁难自己,启蒙的书本知识更是一日千里,还没讲到就无师自通。蒙学先生隐隐猜到对方早就读过这些书,可不管学没学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将蒙学书籍倒背如流、融会贯通,这已经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了——蒙学先生也是见到他,才相信古时“日诵千余言”、“过目不再览”的神童说法原来是确有其事。
“三位施主,贫僧可否也在树下一同参禅?”
江闻微微一笑,语带唏嘘地说道:“我这也不过是为了徒弟铺路,哪天他们能独当一面了,我也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温玉钦走到了私塾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大小不一的学生们说道,“回去跟家里说一声,五天后的二月初二有事休馆一天,你们自己在家温习功课,不得慢怠!”
岭南乡校的规矩,向来以正德年间岭南大儒黄佐的《泰泉乡礼·乡校》为蓝本,其中规定:“无故而逃学一次,罚诵书二百遍;二次,加朴挞,罚纸十张;三次,挞罚如前,仍罚其父兄。”
光孝寺历史悠久,一草一木都有典故可循,甚至他们背靠着的菩提古树,都是南朝梁武帝天监元年自西印度来广州的智药三藏,于法性寺中求那跋陀罗所建戒坛前亲手种下的。
可下一秒,他就出言否定了这个想法。
许久未见的范兴汉苦笑着看着江闻,也是伸手要把江闻从地上拉起来,却也反被他拽到了树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自古勤能补拙,何况并非天资不足,像这样的学生如果能持之以恒,蒙学先生相信自己墅馆里出个举人进士,想来只是时间问题。
灰袍和尚表情毫无变化,既不像生气也不像开心,眼中的菩提树既无百缤纷的美景可供观赏,也非凉热宜人的舒适去处,他眼中所见的不过是俯视池塘中的一片落影。
“小师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严父连忙要拉江闻起来,却被他抢先一步拽了下去,蹭楞一下也坐在树下。
江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词夺理地继续说道。
一个脑门锃亮、前额骨突出的灰袍大和尚忽然出现,出声赶走了小沙弥。他穿着低等僧众的普通袈裟,径直走到了江闻一行的面前,客客气气地出声询问,表示也想坐在这里。
见位置保住取得胜利,江闻才随口问道。
“江掌门你快起来,怎么能在六祖面前如此有失体统呢?”
江闻不以为然地缓缓说道,“江某明明在这里参禅礼佛,既未出言不逊、也没有肆意妄为,你怎么就觉得我失礼呢,分明是你心里在失礼。”
“范帮主,这个地方颇有禅意,不信的话你自己来感受感受,错过了别说兄弟我不跟你分享好东西。”
洪文定微微一笑,也很快收拾好了东西,转身叫醒了他身后熟睡的小石头。
严父听到后猛然起身,对着灰袍和尚说到:“你……你是光孝寺的方丈,天然大师?我们几人失礼误占宝树,还请大师见谅!”
如今瘗发塔苍老斑驳、菩提树枝叶繁茂,严父随着江闻所示抬头看去,一时间塔身树影在白云飘荡的蓝天间交相掩映,屋檐铃铛泠然作响,佛塔在云海飘荡间恍然有一结跏趺坐的影子,果然带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出尘之意,他随即缓缓合上了嘴,心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此时不管是天地会在武夷山的小胜,还是赵无极在福州城中的高招,都掩盖不了清廷愈加兴盛的大势,当年争夺天下的对手早已被远远抛下,即便张煌言联手李自成残余的夔东十三家、永历帝与张献忠的义子们通力协作,都没能反转大势、逆天改命。
范兴汉嘴里反复念叨着,终于没有起身,而堂而皇之蹲坐在树下的队伍此刻就变成了三个人。
范兴汉赧然说道:“江掌门不要再调侃我了,我虽然只是丐帮中人,可身在江湖之中,哪里能对朝堂一无所知。朝廷此次分封东南西北四盟主、四大派,显然就是想将手伸到江湖之中了。”
被江闻一阵抢白,小沙弥不禁气得面红耳赤,偏偏又不能理所当然地将他们赶走,幸好此时又一道声音响起。
得到应允之后,大和尚才面无表情地盘腿坐下,随后背靠着菩提树闭目念经,充耳不闻江闻几人的闲谈,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
“这位大师,还未请教法号是?”
严父作为南少林俗家弟子,对于礼佛自然是虔诚有加,一步步上完香磕完头之后才发现江闻不见,一番寻找终于在寺中瘗发塔前找到了江闻。
严父和范兴汉闻言,苦笑着就要起身让位,毕竟他们来到了人家的地盘,万一真是自己不守规矩可就不好了。
江闻还想说什么,光孝寺中已经又走进来一个昂藏大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面前——只见他服饰穿着收拾得还算得体,唯独头发乱糟糟的,也戴了个不伦不类的小帽。
范兴汉哈哈大笑道,显然近来也没少关心打听江闻的消息,“范某虽然势单力薄,可你这侠义当先的仁人之风、我也是责无旁贷地该要传扬一番的。”
说到底小凝蝶每天故意和私塾先生作对,也只是回想起了被父亲逼着念书的日子,当初在家中耳濡目染的东西情不自禁地就回忆了起来。
“范帮主,正所谓刚不可久,而柔亦不可守,你这每天风风火火的怎么行,还是得劳逸结合才是。”
“严伯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阿弥陀佛,贫僧是崇祯十五年由庐山回广州省亲时,受陈子壮侍郎率道俗诸人士之延请开法于此。”
罚诵书如缘木求鱼、戒尺责打也无动于衷,罚钱一事雷老虎更是毫无压力,第三位学生愣是把蒙学先生折磨得长吁短叹,连头发都白了不少,只能感叹这结伴而来的三个学生,怎么相互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见到严厉的塾师折返回来,刚刚想要雀跃的学生们连忙压制住喜悦之情,恭恭敬敬地和先生行礼,直到看着他的身影从门口彻底消失不见,这才敢继续嬉闹了起来。
故而任谁都看得出来,清廷此时的威胁已经不是李闯残党、南明小朝廷,而是当初为了清扫中原而设立的三藩,一旦排除了这些问题,普天之下就再也没人能抵挡八旗的铁蹄了。
而另一头,因为这天晴空万里,江闻和严咏春的老父亲两人结伴同行,早早就来到广州府闻名遐迩的光孝寺上香。
严父坐在树下微笑地眯着眼睛,就像一位在麦田间打盹的老农,“老汉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觉得连日烦闷的心里都舒坦了很多,难道是六祖大师留下的法性帮我削去了烦恼?”
傅凝蝶胡乱将书籍塞进书袋里,就一溜小跑来到了洪文定桌前,咋咋唬唬地粗着嗓子说到,“洪师兄,我们赶紧去找师父吧!”
小石头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擦去嘴边的口水,然后目光坚定地看向了远方,“走,吃饭去,师父说今天庙里有素斋可以吃到饱!”
“不对,去往广西绝不可能。那里与平西王吴三桂的地盘交界,朝廷都只能将广西当成两藩之间的屏障,吴六奇一个平南王府出身的总兵,哪里敢往这等龙潭虎穴里闯。”
对于势弱的主君来说,分封诸侯就是饮鸩止渴,极其容易造成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可如果朝廷强势无比,创造藩镇就无须过多担忧,等到足以压服四野的时候,四方势力自然会无风自晏。
再穷不能穷教育,江闻将三个孩子扔去读书,但三个人里一个是钦犯之子、一个本身就是逃犯,自然不可能入广州府的官学,只能托雷老虎找一处靠谱的私学借读。
他们或武学独有建树、或为人德高望重、或人脉广交天下、或辈份已经高到不适合与人动手,此时就会宣布退出江湖争斗,只凭着名声人情行走江湖,做一些不得罪人的事情,这就是老江湖最好的归宿。
没错,蒙学先生不知道面前这个“天才儿童”是傅凝蝶乔装打扮的,状元对她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人物,可她就算家学渊源再怎么给力,作为一个女子也是注定跟科举仕途无缘的。
对于自己考不到功名这件事,须发已经白的温玉钦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哪怕他当年的同窗好友是万历四十七年的探——毕竟考不上科举这件事,在当时的读书人中其实非常普遍。
“就是这位施主所说,贫僧也不过是因缘果报之中,生于树下的一株寻常草木,彼此只是早来晚到之别。施主你知我是天然和尚却要畏避三舍,难不成贫僧苦修佛法数十年,却修了个身旁寸草不生吗?”
说完抢先一步站起身,重重叹气着走出门去。
严父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原地,江闻却也缓缓站起来,眼中难掩精光。
“这下明白了,他果然收留过南少林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