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江东日暮云(2/2)
“故事不一定是假的,也不需要是假的。那有可能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东西,剩下的甚至不需要骗我们,只需要避而不谈就行了。”
原来在天地会频繁闹事、江湖中动荡不安的时期,清廷也意识到江湖武林的暗中破坏力,绝不能坐视头角峥嵘之辈四处为祸,于是从蒙满八旗、藏地高僧中选编出了十八名高手护卫京师,被称为“四满五蒙九藏僧”,合计一十八名大内高手。
李真人这样做不为别的,对方拿到手总是要销赃,压低点价格也好到时候钱买回来没那么心疼,毕竟这种孤品世间难寻,错过了就没有了。
江闻假笑着和对方寒暄,恍然不知这是今天第多少个误会了,“李真人先前既然偶失了手,更应该将功补过才是,怎么跑到这野地里消闲呢?”
话音落下,李真人已经面如土色地看着江闻,显然是连笑容都伪装不出来,眼中满是绝望惊恐之色。
袁紫衣不忿地看着李真人。
“真人果然风趣,和我在王府上的听闻一模一样啊!”
李真人吓得右手一抖,幸好被壮汉道童扶着站住不动,才尴尬笑着看向江闻,额头已经全是细密无比的汗珠。
江闻无视了一旁袁紫衣的反对,对提着裤子的官差一挥手,“你们赶紧办事,别让尚王爷空欢喜一场,小弟俗事缠身无法抽脱,改日一定到平南王府一聚!”
“紫衣,我们今天不为杀人而来,点到即止就可以了。”
就在此时,一个眼尖的官差发现对方松懈,长鞭也收缠回了腰际,猛地就踩地而起,似乎要擒抱锁拿住背对着他的袁紫衣。
江闻两手空空地看着李真人,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拍着他肩膀说道:“还是李真人识大体,我们兄妹俩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切磋两招,怎么会杀人呢?”
李真人气势瞬间一馁,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虽然找到风水宝地所在却终究学艺不精,开挖后才发现下面早上千年就已经埋了正主,如今就算有宝穴也无济于事了……”
“大侠好……好眼力!”
“真人,你可不要欺负我读书少啊,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云雷纹玉璜。”
李真人说,他们两人一个是顺治爱妃董鄂氏的侄子鄂尔多,一等轻车都尉、礼部侍郎罗硕长子。此人隶属正白旗满洲,从出身来看毫无疑问是顺治的心头爱将,不管于情于理都照拂有加,本次带兵前来广州充任护军参领。
若是其他人还则罢了,可要知道初代靖南王耿仲明之死,就是因为刑部官员依照新颁布的《大清律》,狠狠参了耿仲明一本,说他“部下梅勒章京陈绍宗等纵部卒匿逃人,罪当死”,并且要按照规定严究,“逃人窝家正法,妻子家产,籍没给主”,最终逼得耿仲明自杀谢罪。
这时的气氛已经略显尴尬,他很担心江闻的笑容彻底消失——那可能就是杀人灭口的前兆。
对此江闻也只能暗暗感叹,不愧是能忽悠到尚可喜这般人精的江湖术士,李真人已经把示敌以弱的功夫练到了深处,普通人要是被他的外表所迷惑,极可能就轻信了对方的言语。
慢慢的江闻发现,他的招式细节里除了大开大合的江湖基础拳法,似乎还揉杂着一套极为凶狠凌厉的杀招,举手投足已经气通丹田,只是因为火候尚浅,十分功力都打不出五分的成效罢了,才会被粗浅的绵掌功夫所化解克制。
李真人脸上还在笑着,说话声却是从后槽牙发出的,似乎拿出这件东西对他来说肉痛不已,完全没有了刚才赠银时的轻描淡写。
自古江湖不与庙堂斗法,袁紫衣也清楚这些高手加上官府的威力会有多强,如今想杀人却是有些棘手了。
李真人思考了不到一刻钟,瞬间就倒豆子般把实话说出来,“尚老王爷年岁渐高,前几月还上书告老,早已有了颐养天年的打算,此次寻我来只是为了找到一处风水宝地,求一个荣荫庇护子孙后代。”
江闻在揭破对方小心思后,随即默不作声地收下了玉璜,两人又陷入了面对面的僵持之中。
“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们。”
“对!”
从这块玉璜的纹路来看,确实是盛行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风格。毕竟商末周初的蛇纹,大多是单个排列;只有春秋战国时代的蛇纹大多很细小,作蟠旋交连状,才会被称为“蟠虺纹”。
“不,我有九成把握他不会回来报仇。咱们今天看着凶悍,实际上也就打晕凤一鸣、砍死一个官差,这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事。但我单纯就是觉得,这人哪里有些不对劲罢了。”
几十招缠斗下来,江闻察觉对方气息已竭,便不再犹豫出掌击倒对方,一脚踩在对方后背上顿时无法起身,见凤一鸣还要挣扎,抬脚就将凤一鸣踢昏在地,并且开口叫住了正大杀四方的袁紫衣。
袁紫衣居然很认真地思考起了处理方式,然后还冒出来几个黝黑的中年疍民露出淳朴的笑容,表示可以代为处理,只要把人绑在石头上沉到海里去,保证谁都察觉不到。
“非是瞧不起,只是这次的两名御前侍卫非同凡响,都名列朝廷十八大内高手‘四满五蒙九藏僧’,二位没必要招惹是非罢了。”
李真人掏出玉璜,却见江闻凝视着迟迟未动,连忙出声:“大侠,这宝物始自后汉代代相传,乃是家祖后汉大司马李傕受汉帝所赐之物,向来是族中有数的珍品,莫非入不了您的眼?”
“没错呀。”
李真人连忙摆手,却还是坚定地站在原地。
袁紫衣凶性未消,侧眼寒芒就吓退了几人,拾起地上的一把钢刀,抬手劈开几名疍民身上的绳索,伸手就要扶起跪地的疍民。
“使不得,使不得!”
江闻淡淡说道,“可看这玉璜的土色,想不到真人还对明器感兴趣,这倒是耿王爷没想到的,回去还得跟他老人家说说……”
李真人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些,当然不是与江闻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而是侧面表达自己在尚可喜眼中必不可少的重要性,无形中给自己贴上了一张护身符,防止对方起了歹心。
他因江闻隐隐堵住庙门去路,只好躲在一旁的壮汉道童身后,三人唯唯诺诺不敢动弹,此时终于颤声说道:“大侠说的对……我们无仇无怨,何必打打杀杀呢……”
江闻目光凝视着对方,随后缓缓落在已经流血而死的官差僵尸之上,冷笑着不再言语。
“那是自然,我看李真人就是个嫉恶如仇之辈,如何瞧得过恶吏欺压良善,如今既然已经把凶徒格毙,你们今后也不用担心了。”
“大侠,这凤公子可杀不得!他爹如今正在城中陪同着御前侍卫,如果听闻独子被杀,恐怕王府和官府都得掀个底朝天!”
照这么看来,凤一鸣还真就暂时杀不得了,也难怪李真人明明胆小懦弱,还要折返回来救人回去——凤天南也不知走的什么路子,居然能攀上这样的大腿?
另一个人名叫那拉南楚,来头也是不小,祖父乃是叶赫那拉部族的金台吉,当初曾和爱新觉罗氏的努尔哈赤并驾争锋。
“大侠,我出来匆忙,身上就带了三十两纹银,权且给女侠压压惊。如果不够我城里还有,要多少我给多少!”
半晌之后,江闻忽然幽幽地看着北帝庙的大门,说出了这么一句。
然而拳不敌功、功大欺理,这身功夫放在江闻面前瞬间破绽百出,忙乱中越打越急,似乎连压箱底招法都用上了。
“真人不用看了,我们素昧平生。只不过我奉靖南王府耿王爷之命前来拜访,自然提前知道些消息罢了。”
说完就要往江闻的手里塞。
李真人身边的壮汉道童看着威猛,实则就是银样蜡枪头、一个哆嗦差点把素烧土盆扔到地上,反倒是刚才唯唯诺诺的李真人更加沉着,对着江闻比划出了一个手势。
局势底定,被唤作李真人的术士躲在一旁全程旁观。
李真人从腰间摸索一阵,便发力扯断了丝索,拿出一块巴掌大的弯弧状玉璜,上面即便土色沁透却仍旧显得温润细腻,仰头透光可见盈盈水色。仿佛是为了显得豪奢,玉璜的内外周缘还都包镶上金边,这样即便外行人也能一眼知道是贵重之物。
等一下,那拉氏是不是也可以称作纳兰……
可江闻却看着玉璜突然出声,把李真人吓了一跳,随后掷地有声地说道,“这玉璜两面各有不同纹路,哪是什么云雷纹,应分别是勾连云纹和蟠虺纹才对!”
袁紫衣察觉异样来不及转身,那名官差半空中的身影却忽然被一柄寒芒闪闪的青铜剑当胸穿过,并且由于力气太大,青铜剑带着他余势未减地继续后退直到钉在地上,口吐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不对,这家伙骗了我。”
李真人也回答的肯定无比。
李真人之所以把他称为云雷纹玉璜,是因为这块玉璜上的蟠虺纹看着总是略显别扭,紧盯一会儿就会眼头晕。这种现象,可能是由于各个蟠虺首各自向内,宛如源头纠缠在了一处的杂乱水草,方此呈现出了怪异变形的姿态,即便是当铺中的朝奉都极有可能将它当成奇怪的变型雷纹。
江闻摸着下巴,琢磨着刚才李真人话里的内容,“你看,这人太会讲故事了,从他刚才讲故事的时候开始,我们的注意力好像就被转移,内容和节奏都跟着他在走。”
“我哪里有休息的命,这半个月我踏遍了广州内外无数山岗,就为了找到另一处让王爷满意的吉地,佛山这儿先前还没来过,自然要顺道走上一遭。”
江闻忽然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地说出来意,“我听说如今尚老王爷最信赖的就是你李行合真人,衣食起居无不言听计从,果然名不虚传啊!”
“原来如此,误会误会,是我误会了。”
李真人见四顾无人,才小声说道:“倒还不曾,我查遍周遭百山的龙、砂、穴、水、向,全都似是而非。别的异状尚且不提,‘百足蜈蚣穴’非得要四周有百孔四时不竭之泉,才算是得其正位,我这事情还得办下去啊……”
“什么?他们敢回来报复我们吗?!”
李真人瞬间领悟,顿时朝着官差怒喝道:“全都把刀放下,解下裤腰带绑住双手!平日一个个跋扈成性,我早就想教训你们了!”
江闻不置可否地继续说道。
“他靠着故事救下了凤一鸣,是不是有点匪夷所思了?明明前面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后面突然侃侃而谈,如果不是他前后不一致的举动,我恐怕也发现不了。”
江闻沉吟不语望着江心悠悠的斜阳,终于从北帝殿门外的石头上站起身,擦去青铜古剑上剩余的血迹,缓缓归鞘。他此时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要说给真武大帝的真像,声音却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广州城,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