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楚客不堪听(2/2)
江闻默默点头,这些早已并不是个人选择的问题。
那颗骷髅上的皮肉还未脱尽,只被他们用香灰水草草濯洗,便用蓬草穿过颊骨,摆放在空荡无人的地面上。
所谓的阴庙就是民间供奉孤魂野鬼的庙宇,譬如乱葬岗、无主尸、身死异地怨气深重,就会有人代为收殓尸身、立庙祭祀,防止对方为厉作祟。
江闻看着傅凝蝶先是试探地尝了一口,便双手环抱着陶碗风卷残云,似乎生怕被小石头抢走,忍不住出言提醒。
小石头忽然出现,说出了发自心灵的呼唤。
洪文定目不斜视地走着,却时不时回头检查小石头和傅凝蝶有没有掉队。
而泉州城靠海,时常有海难死者漂流上岸,店主说这里是「水流庙」,就是指江湖河海里捞上来的、水边漂到岸上而无人认领尸体,建一个庙给他们作为栖身之所。
江闻点了点头,低声对她说道。
傅凝蝶走在保护中,跟着在寒夜里踟蹰着,心里才有一丝因安全感带来的温暖。
“习武之人为名,博戏之人图利,不知道我们在外人看来,咱们是不是也同样这般的粗鄙可笑。”
洪文定忽然问道。
江闻慨叹道,就像这座城中的人今日感慨着喜乐平安,或许明天就被迁界禁海害得家破人亡,一旦接下来的厦门之战折戟沉沙,清廷绝对会为避免其不善海战的短肋,以牺牲沿海百姓利益、家家皆哭为代价,换取战场上的主动权。
江闻对着洪文定说道,“可惜在如今这世道上,一身功夫未必就比修脚剃头的手艺管用,至少手艺人本本分分做事,走在街上不会被人捅死,钓鱼也不用戴头盔。”
“何止是有问题。一旦这个盒子再次被人打开,鬼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情来。幸好对于这些我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可也不能像寻常事物那样,直接放在后山了就是了……”
“店家,这话什么意思?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然而寻常人遇见洪熙官那样的遭遇,应该也只能放下血海深仇,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去了吧。比如严咏春的老父亲,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在江闻思索的时候,店家已经又里外里忙活了一阵,端上来四碗慢慢腾腾的汤水。
江闻凝视着盒子,缓缓说道。
长夜漫漫,他们还有很长时间聆听消息,又或者将面前虔信着的“神祇”,亲手用砖石砸个粉碎不存——就像这座古庙墙角里无数的灰白碎屑颗粒。
江闻叹了一口气,还是带着三个徒弟到了那档小摊面前,准备尝尝这些干净又卫生的当地美食。
但民间就没有这个讲究了,实际上到了明朝中期,耕牛数量充足,牛肉也成了市面上常见的肉类之一,而且物美价廉。譬如正德五年(1510)的南京,猪肉每斤值钱7—8文,牛肉每斤只消4—5文。
赌徒们并不气馁。
江闻不禁停下脚步,打量着这座连匾额都没有的小庙。
四碗细腻鲜香的肉羹汤先端上来,饱经捶打的醇厚肉泥香气包含在汤里,香而不腻,撒上葱口感倍佳,舀入口中爽口又筋道。
江闻猛然从思索中挣脱,使劲晃了晃脑袋。
同样是取猪肉做糜,这次在用木棒打成肉泥后,却是掺粉擀成纸片般薄,切成三寸见方的小块,再包上肉馅做成馄炖模样,便是一碗扁肉燕了。
“一共六级石阶。”
“师父,我饿了。”
他能感觉近来师父出神的次数明显增加,说话也总是云里雾里越发神秘,似乎行走在尘世是一种莫大的负担,只有在云深鹤唳的武夷山大王峰上,他才能暂时忘却这些烦恼。
“吃吧吃吧,不够吃再续就是了,我平时有饿着你吗?”
而丁典与赵无极同囚十余年,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因此江闻一直怀疑这个锦缎匣子本身就有妙用,或许可以隔断摩尼宝珠对于外界的辐射。
小石头低头摸了摸肚子,思索了片刻就抬起头来。
“不,我想像师父这样游历四方,行侠仗义。”
看着两个徒弟暴饮暴食的样子,江闻只好催促他们起身,几人打算沿着这座破旧的庙宇绕圈子消食,消化了再回府歇息。
“凝蝶,姑娘家要注意吃相。”
傅凝蝶出身官宦人家,按大明律法不得食用耕牛,为了避免知法犯法,她们家里可能是真的没怎么吃过牛肉。
一群赌徒们双手颤抖,方才博戏的热血还未消减冷却,无时不刻都在焯烫着他们的心肝脾肺。他们虔诚地祈祷着、膜拜着,带着一种扭曲而执着的信仰,崇拜着眼前的褐黄骷髅,将耳朵贴近骷髅齿已落尽的牙床,想要求得一夜暴富的箴言。
这个想法真有意思,就他爹的那张脸会没有武功?江闻还真难想象洪熙官老老实实种田、勤勤恳恳养家的模样。
早在宋代的《东坡先生物类相感志》中就有记载,像这样做骷髅就会在夜里开口说话、告知吉凶,而且越是巨大的越是上品,当初杨琏真伽便是用这个方法,从宋理宗的“口”中打听到了许多不可告人的辛密。
她突然觉得这条路回去的路怎么也走不完,更也不想这条路走尽。
赌徒们接连不断地传递着骷髅,虔诚地附耳,却只听见呜呜风声在其中回荡的声响,就像是骷髅因蓬草穿过身体的痛苦呻吟声。
“庙无天井、也无房梁,不见天日,窗阶成双,这分明是一座阴庙,都是苦命人罢了。”
烟火渐凉,寒天更长,孤单的巷子中唯有冷风打着旋儿,无聊地卷动、摆弄着落叶,飘飞到街头巷尾的缝隙间消失不见,悄然无踪。
江闻只吃了一口,就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了锦缎檀木盒,细细端详了起来。
凝蝶被师父阴森森的语气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抢走在了小石头和洪文定的前面,生怕落在队伍最后被什么东西跟上。
史书短短一句话,却不知这一次次为禁海的迁界,会有多少人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店家殷勤地上前收拾好陶碗,连带木筷都悄悄收走,计划洗洗就留给下一波客人使用,见江闻朝着一线之隔的古庙走去,却小声提醒道。
“师父,什么叫水流庙呀?”
这个小摊的吃食和外表一样寒酸,种类少得可怜,唯独便宜又实惠,两文钱就能打来一大碗,热乎乎地吃个水饱,江闻也就随手点了两样,便和徒弟们围着一张简易的木桌坐定,又折断一串树枝,析木为筷一人一副。
“况且我爹说过,身在江湖就别想要退出。像田姑娘那样的遭遇不过是江湖中人的寻常,她心中所更希望的,想必是生于寻常人家吧。”
江闻打趣道,“我看那田青文姑娘对你情有独钟,有没有考虑入赘天龙门当个富家翁?”
小凝蝶速度丝毫不减,含糊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肉这么好吃呀!”
江闻没有回答。
江闻刻意停下脚步,恰好挡住了傅凝蝶看向小巷深处的视线角度——因为那里有许多眼睛发红的赌徒聚在一起,紧紧围绕着一颗水流庙中取出的骷髅。
而另一批赌徒输了个精光彻底,连吃东西的钱都不剩,却也没有轰然散去,而是神色诡秘地结伴同行,钻入了破庙后面的小巷子里去。
生在这个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年代,双足落下的每一步本就有其必然性,洪文定能如此冷静随安,更多的是被生活逼迫得早早放弃了幼稚的想象,只能紧盯着所能及见的远方。
“师父是让我不要轻易出手,谋定而后动吗?”
“店家,你不用勉强,好好说话我听得懂。”
“看什么呢,到家了。”
江闻站在红莲圣母给他们准备的府门口对凝蝶笑着,催促着这个小徒弟。
小石头和洪文定原本跟在她身后,此时抢先一步跑进了府门,傅凝蝶这才忙不迭地也跟了上去,跌跌撞撞、慌慌张张,也撞破了刚才愁肠百结的幻梦,再次踏入了冰冷的尘世。
凝蝶轻轻的两步就将这片萧疏寒夜、连同泉州城外这夜悠游,尽皆甩在了身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