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2/2）
探子们不约而同地传回了一个，关于西湖边上罢斗的离奇故事。
“世子，如今形势诚乃危急。我看见城内驻扎了一队八旗，还打着安南大将军的名号，行迹十分可疑。”
他们果然也是打着胞皇庙的主意。
感谢阴谋交错的复杂性，让江闻恰到好处的暗示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四两就能拨动千斤，更何况两千两百斤乎？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已经从大喜大悲中解脱出来。
达素之所以能独领一军南下平叛，除了骧黄旗的身份外，便是因为他不知变通的鹰犬之性，早已被爱新觉罗家那套熬鹰之法训练得脑袋空空。
“周德兴后来也因此截断两府龙脉，此二事相逾何止千年，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江闻的表情却极为古怪。
江闻忽然站起身来，袍袖拂过空气浑浊的室内，掀起一阵的恶浪。
“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我能早醒悟几天，或许……”
更自作术谶，埋藏于地下。其一写道：
不满一千年，自有系孙列。
曾经名为耿精忠的这个躯体的一切历史，只诞生于走出紫禁城圈禁的那一天，又灭亡于步入耿王府圈禁的那一刻，一切都恰到好处，就像最高明的西洋画师信手画出的圆。
耿精忠忽然沉默了下来。
“世子如此自逐放浪，可见将假痴不癫之计用到深处，不外乎虚虚实实使人无法揣测。”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年少老成，已经是算无遗策，可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的手段在清廷看来，依旧无异于孩童的撒泼打闹，不值一哂。
“劝斗时为了师出有名，我用的是世子您的名义。耿王爷如今久居深宫、音讯不出，似乎有些将士误以为我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举动，也是耿王爷的授意之举……”
这或者就是眼前人所说的“疯得彻底”——为了藩镇我连亲生儿子都能舍断，你们好好想想看，一旦削藩会发生什么事？！
耿精忠如坠冰窟。
数月前郑成功进犯江南，清廷派出安南大将军达素前往征剿，然而到达时郑家已经兵败，他便继续向南进军思明州，意图直捣郑氏巢穴。
年轻的世子竭力绷住脸，看着面前的三位心腹。
江闻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在灯火摇曳下显得变化万端，犹如鬼魅。
然而耿精忠接到手里掂了掂，便扔到了一边，宁愿饥渴交加也不碰一下。他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却虚弱地两腿都无法支撑站立。
尤其是对方此刻表情之诚恳，若不是江闻敏锐地发现他依旧没碰水囊一根指头，都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道长……请为我指点迷津！”
这手法极为隐秘，后人若非有十成的把握，绝不会耗费民力开挖湖底，故而避免了许许多多的后患。
江闻微微一笑，显得诡异又残忍。
“众人惊呼不定，此时耿王爷所埋伏的亲兵忽然赶至，与安南大将军达素轻车简从带的三百八旗精兵形成对峙，以福州防务的圣旨为由寸步不让。”
“世子怎能勾结反贼白莲教呢？”
这不是江闻在胡诌。
耿精忠又一时语塞。
当一个人兼具野心和玻璃心，就会变成面前咬牙切齿的矛盾模样。
高坐在金銮殿中的那个同龄人似乎什么都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自己这个世子将不再是世子，圈禁也再不是保护，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惩罚。
耿精忠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江闻刚才说的话也在脑海里盘旋不去，他是一刻都不敢遗忘，因为他最后的生路都在其中。
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
探子说世子手下的一名高手出现，举起了湖中压死三人的铸铁镇水铁犀牛，随手一扔便抛出丈外，正好落入达素与耿继茂对峙的亲兵之间，震慑住了全场。
干裂到极点的嘴唇已经满是暗褐色的血痂，时隔许久才嗫嚅抖动着发出声音，声带却纹丝不动。
日后的三藩之乱时，耿精忠就是依靠与台湾郑经联手，才打得南方清军节节败退、首尾不能兼顾，而耿家败亡之始，就是耿郑两家因为利益划分而开始互相攻讦。
近日的冷遇随即顺理成章，年轻的世子都明白了。
江闻看着摇晃的烛火滋生出满屋奇形怪状的影子，毫不客气地说道：“世子，你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
棋子罢了，还只是一颗无胆无用的废棋。
“若是这样，我也只能向父王请罪了……”
这句话听来简单，说出口却让人胆战心寒，几刻钟后或许就将成为他遗臭万年的开端。身后道人穿着道袍，却像一个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轻巧万分地就让他接受了父杀子，子逼父的说法。
耿精忠被说傻了，甚至怀疑面前的人就是个毫无理智的腐儒。
但随着江闻伸手扶住，耿精忠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到身体里，浑身的疲惫都削减了几分，紧张与迫切却仍旧冲昏他的头脑。
“何止是愚蠢，简直是愚蠢！”
“世子，我是来接你出去的。还请立即洗漱更衣，出面主持大局！”
“耿王爷深谋远虑不假，却不见得想要恢复你的世子之位。他可能在等清廷派出杀手前来，双方好心照不宣地放出世子无故暴毙的消息，随后朝廷哀抚封赠、王爷厚礼回贡，就能把福州城中种种不快自然而然地翻过去了……”
“世子，第二首谶诗怎么跟我听过的不太一样？后面是不是少了一句’福建出天子，三山做战场‘？”
日后的他在削藩的威胁下敢于主动发起反叛，可一旦遭遇挫折，居然还会想着再度投降清廷、反攻另外的两藩。
年轻世子转动了一下眼珠，往常伶俐的思绪却迟钝非常，良久才想通这个简单的问题。
“谁说晚了？”
“原来你才是个疯子！”
“世子免礼。你可知道我在西湖边上除了目睹达素折戟，还看见了什么吗？”
只是年轻的世子依旧想不通，胞皇尊究竟是什么可怕的存在，才会让携胜军之威的国主忌惮如斯，更让李璟当真认为号称求无不应的胞皇尊“神力”，只对闽国王氏有效，继而不计代价地要将其驱逐镇压！
“他们不过徒劳！”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战场’的说法，民间讹传是刘基刘伯温所作，实则乃朱洪武麾下江夏侯周德兴，奉命出使福泉二郡后所禀报之言。”
“装疯有用吗？在棋差一招的时候，就应该立马投子认负，吸取教训然后另开一局，而不是硬撑着想从残局中获利。清廷就是看透了你的性格，才会抓着你的破绽穷追猛打！”
“达素派人缒入水中无果，遂命人开挖淤泥，试图吊起古庙。没多久就在泥里掘到了一尊狰狞可怖的铸铁镇河兽，倾塌下来又砸死三人，场面一时难以失控，靠亲军竭力弹压才没有炸营，灰溜溜地缩回了岸边。”
他猜到南唐李氏分明是做了一场大戏，骗过了所有人！
在被圈禁的前几天，曾养性、白显中、徐文耀等人轮番赶回来看望，以密信传递外界消息，可短短不过两天，这些曾经竭力拉拢的腹心就杳无音讯，自己传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随后果然如他所想——
江闻瞥了一眼他的袖口，那里面显然藏着一柄腰刀。
安南大将军……达素？
对了，就是他……
在江闻的眼里，耿精忠绝不是个无胆之人，但也不是一个沉稳深算的藩王。
他早就探知林震南将手下潜送出城的动作，却也无意阻拦，宁愿这样看着林震南自以为高明地扑入网罗。
福威镖局里相貌丑陋的账房先生，早就将《胞皇宫龙启碑》的碑拓献上。耿继茂派人挖遍三山两塔而不获的胞皇宫线索，实则早就被他掌握在了手里。
“你是……林家的门客？”
耿精忠面色涨红，双拳紧攥着不肯松开，眼前浮现出了无数深感屈辱的画面，似乎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跪在清宫之中，瑟瑟发抖不敢反抗的藩镇质子。
“自古肉食者鄙，所谓上位者并非能事事预卜先机、占尽上风，而在于犯错之后，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毫无破绽的借口掩饰过错！我看世子您如今从事，就极有枭雄之姿，所谓虑败之忧，也不过差了临门一脚，就能起死回生！”
他连说话都很疼，喉咙里仿佛插着刀片，随着声带微微震动，喉咙里的鲜血直流，嘴里反出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耿精忠既不愿意忍受失败，也不愿意承认错误，相比之下郑成功就举重若轻得多，南京城下大败后元气大伤，折损战将七十二员，依旧能在明年的厦门大败达素，歼灭清兵万余，让胜券在握的安南大将军达素仅以身免。
湖心古庙？
他们当时就想通了，耿王爷既然将如此高手潜藏在世子身边，那么所谓的废位牺牲绝对是惑敌之计，自己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耿精忠惊叫出声，随后强行压制住喉咙中的声音，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耿精忠用手掌遮挡着亮光，桀骜不驯地坐着斜睨江闻，“我在酒宴上见过你，长青子私晤时说你必然武功不弱。”
树枯不用伐，坛坏不须结。
年轻世子忽然笑得很猖狂，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知是因为疼痛亦或快意，“这座古庙若是轻易就能现世，我们耿家也就不用如此费心了……”
但与寻常不同的是，抛下大军、率五百轻骑亲兵抢先抵达城中的达素，还带来了两个分别名为耿昭忠、耿聚忠的人……
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
耿精忠神色诧异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福威镖局？
他想起当初说到这些的时候，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面带着诡异的笑容，仿佛这些因为得国不正而编造的粗鄙谶言里，蕴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曾告诉他，南北朝时有练气士王霸曾居于福州九仙山上。
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在他面临的处境，本想靠装疯以退为进结果被堵住去路，这确实是他的幼稚天真，但是跟勾结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这个罪名分明有一半是衍空和尚故意栽赃，难道不去招惹白莲教，清廷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江闻扶了扶歪斜的道冠，一字一顿地说道，“白莲教能成什么事？你应该勾结的是大反贼郑成功！”
年轻的世子潦倒不堪，双眼布满连日未眠的疲惫，精神已经麻木到了极致，以至于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漂在水上的烂木头，叩一叩胸口都能听见空空如也的糟烂声响。
那人虽然云淡风轻，但耿精忠知道这世道已经将他彻底逼疯，化为了滔天而来的洪水猛兽。
那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可他不想死，因此他必须站着来到父王面前，用最平稳、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那句话。
父王何故谋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