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休招闲客夜贪棋（2/2）
“胡说，城里人还说误闯目睹的人当场就被杀头了，那是谁活着说出来的？我更好奇这些东西，怎么非要送到这鬼地方来？”
江闻很欣慰地看着这一幕，自己进来龙场悟道三天，终于和狱友达成了良好的关系，下一步肯定能彻底融入这里，然后争取减刑出狱、重新做人。
“这都是什么缺德事……”
有人在下棋。
沉重镣铐的犯人面色惨白，脸上依旧是勉强的笑容。
新来的押差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最后只有讷讷地问了一句：“连罪状都没了，待质所里的这些犯人都不放也不跑吗？”
此话一出，牢房内外的几人都瞠目结舌，只觉得荒谬无比。
“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个典故，既然今天碰见，我就与你们分享一下好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你们听过没？”
乱世之时天地倒转，几人毫不讳言自己身为差吏害怕囚人的事实。
“常氏昆仲，你们师父之死与我没有分毫关系。当天我与你们一同进入了幽冥巷，外面的事情丝毫不知，这一点你们应该很清楚才对。”
江闻出言震慑住了全场，表情却突然缓和了下来，走到牢柱旁看着瞠目结舌的常氏兄弟。
江闻又看了一眼刺穿琵琶骨的犯人，对方还在细致地啃着烧鸡，连头没抬一下，五官全都埋藏在蓬乱的虚发之中，显然也是指望不上了。
“你没见到那个钦差多厉害，这几天连抄了二十几家，抓人抄家有谁敢说个不字？我看他就是煞星下凡，天生就来破户灭门的！”
新押差联想起了衍空和尚凶神恶煞的面貌，还有当天夜里带人将知府胥吏一发赶出去的跋扈，当场竟然没有人敢抬头仰视。
“哦，说来听听？”
几名老押差嗤笑一声。
有很多人在下棋。
“那你说说，掘地及黄泉的行为是什么意思？鲁隐公元年中写着，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我看就是这做儿子的，假惺惺地说死了也挺清静，母亲则讽刺道，像你能够活着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一名的老押差似乎琢磨了许久，末了才小声说道：“那个新来的犯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听说朝廷钦差逼赵师爷入内，想要拷写案卷文书，结果他走到门口就逃了出来，就因为看见了鬼差出巡，还有人念着谶诗，全都是诡谲离奇的东西……”
“你们和衍空和尚交手了？”
套在他脖子上那条粗大的铁锁链，压得他的身体都无法直立，紧锁于四肢的手铐脚镣也嵌入皮肉里，因日久淤血变色生疮，和皮肉彻底长到了一起，就算拿钥匙打开都不一定能分离。
他浑不为意地拿走了东西，看着箱子上面福威镖局的记号，微微点了点头。
伴随着他们僵硬地转身，足以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是小路两旁此时夜雾弥漫，影影绰绰。
江闻则又摇了摇头。
一个老押差口气怪异的说道，“加上咱们重刑伺候，姑且算是稳住这帮凶徒。更重要的是直到现在，也没人告诉他们明亡已经十几年了……”
江闻无所谓地走回了牢房深处，靠在狭小的窗户底下声音懒散：“这个待质所里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在里面的……”
待质所里呜咽传来的音节韵律抑扬顿挫，一声声钻入他们的耳中，夹杂有无数刑具、牢柱、铁链起活作响，阴暗中的冤魂切齿咬牙的惨呼与怪笑，几名押差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扭曲，直到再也遮不住瞳孔中涌动的恐惧。
年轻押差不服气地说道，“就像三山两塔的怪事，我听说就是耿家的人深夜着开挖黑白双塔的塔底导致的，”
新押差年少气盛，总觉得这几个老帮菜一路都在吓唬自己，不服气地说道：“那这个待质所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们怎么就吓破了胆？”
江闻大手一挥，对着牢房中两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人说道，丝毫不在乎他连这两人的脸都看不清。
“这个我知道！有两人闯到义庄客死的残尸腐骨里刀砍剑伐，状若疯魔，据说抓到的时候，嘴里还塞满了腐尸身上的烂肉呢……”
不小心说到这个前任的知府，几名老押差都安静了下来。
“更有趣的是，郑庄公对外说自己将母亲流放到了城颍，可在和颍考叔的对谈中，却不小心说漏了嘴，左传原文是‘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
“啧啧，当真吓人！”
更让他无法轻视的，是西晋郡守严高筑子城时凿出西湖，就传闻凿到了地层深处的海眼，才最终引出了湖底古庙的见闻。
林中的怪风猛然袭来，两道瘦高怪异的身影忽然出现，足不点地向着待质所深处袭来，乱尘迷住了沿途牢房囚犯的眼睛，只感觉一股凛冽的杀气交鸣。
江闻摊了摊手，老老实实地说道：“你们不用找我了，我是不会走的。”
仅隔着几道牢柱，江闻也清楚地看见了常氏兄弟的面容。
“别问！耿王府都如此跋扈，那朝廷钦差抓人还需要理由？”
浑身铁链的犯人摇头叹息：“你说的越发荒唐了。书中后面写到‘遂为母子如初’，岂不就是两人和好如初？”
没错，又是魏晋！
他可以不做过多的恶意猜测，却唯独对这些擅长惹事的魏晋挥犀客丝毫没有好感——琅琊严氏出身的太守就算自己不惹事，还能阻挡其他魏晋世家门阀在其中动手脚吗？
江闻本不愿意管福州城中发生的变故，更没有办法将榕城中三山两塔间这些光怪陆离的诡事联系组合在一起，但现在看来，已经从黄护法口中猜到了一些真相……
常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常伯志脸上的表情异样，仿佛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答复，沙哑的声音都抬高了几度。
“哈哈哈，微言大义正是如此！记不记得我前面说过的，武姜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如初就不可能和好，和好就不可能如初！”
浑身铁链的犯人居然出声，脸上笑容有所收敛。
可惜。
“外面的朋友，你们要不要进来一起吃？”
“帝星飘摇荧惑高……”
边上另一个老押差补充道，“前任知府在十几年前，死在了前明隆武帝出奔那天，一干胥吏也各自出逃，以至于案宗全都离散焚毁，连这些犯人干了什么恶事都不知道。”
“他们犯的什么罪？怎地如此凶残？”
几名老人干脆停在门口说话，连忙警告他，“进去千万别乱说，闹出事情来谁也承担不了……”
江闻说着古文观止中有名的故事，然后缓缓说道。
腥风怪雾迎面而来，几名押差魂飞魄散地倒在地上，只觉得阴差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前后两人的七窍中更是流出一股股的黑血。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幽冥之时古有以也，但有谁能说得清楚呢？颍考叔或许也没想到，他当献上黄泉之隧的方术，最后还了自己一个清白……”
常氏兄弟瞠目结舌，他们仿佛察觉到了江闻精神上的异常，怀疑他已经疯了。
道路越发难走，四人只能走成前后衔接的一排，逐渐靠近了一座月光也照不到的依山建筑。
“多谢。”
“再往后，郑庄公将支持叛乱的母亲放逐到了城颍，还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幸好在大夫颍考叔的劝说下，郑庄公掘出一条地下大隧，母子两人终于见面，复为母子如初。”
“实不相瞒，现在还没到我入局的时候，因此我是不会走的，凶手到底是谁我也不感兴趣。”
这人艰难地拿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想方设法地穿到自己身上，格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道笑容。
“二位狱友，今天我那兄弟送来了好东西，咱们相见即是有缘，想要的吃穿用度自己拿吧。”
“所以我猜想，大夫颍考叔不光是出主意让郑庄公挖掘地道，而是献上了一个跨越幽冥的招魂方术，才让郑庄公能在黄泉之隧和早就被杀死的母亲见面！”
“和好如初？”
江闻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郑庄公与共叔段乃是同胞兄弟，却因为一个难产、一个顺产，他们的母亲武姜只偏爱弟弟段，对郑庄公厌恶无比，甚至帮助弟弟造哥哥的反，最后被郑庄公打败的故事。”
“我不出去自然有不出去的道理，有些事情置身其中，未必就有呆在牢里看得清楚。你们这几天到处乱跑，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常伯志消瘦脸上戾气深重，枯掌猛然抓握在木柱上，掌力发出了咯吱吱的怪声。
铁钩严重限制着他向前倾身的动作，长时间倒刺在骨骼之中，伤口如今已经流不出血，却依旧让他痛苦无比，伸出双手的手指更是残缺不全，显然受尽了牢里的拷打酷刑。
新押差硬着头皮问道，心想里面莫非关着经年行凶的大盗匪魁？
“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老押差们齐齐停下脚步，嘱咐着新押差，“福州前任有个知府凌大人，手段酷烈、擅造冤狱，那几年带着师爷把这里打造成了一处人间地狱。”
江闻放肆大笑了起来，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良久环视着常氏兄弟和两位狱友。
他笑得很和善，注视着面声怒色的常氏兄弟，仿佛说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如果你们能出去外面，把一样东西拿过来，我或许能让你们死去的师父跨越幽冥，亲自来见你们一面……”
江闻把声音压的很低，带着一股刻意的蛊惑。
“你们意下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