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一自胡尘入汉关(2/2)
他再不走,就枉在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练就的眼色了!
一声令下,三军动摇,平远镖局和饮马镖局也人心思动,纷纷不受控制地跟着向府外走去。田归农此时再是不甘,也只能满含深意地看了林震南一眼,带着天龙门的人一发齐走了。
包衣小厮伸手的动作猛然愣怔,眼神中流露出了哀求和无助的目光,全身上下力气仿佛被抽走,猛然跪倒在地长磕不起。
打扮得体面得当的耿精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名牛录章京按在了地上,他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太后,那位典型蒙古长相的女人却撇过头去,说了句该让孩子们玩去吧。
马脸的顺治送他这把刀,是为了时刻警告他,当初的耿精忠没有勇气自杀,今后也只有被他杀的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份建州部落中流传的帝王心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自尊,打造出一个唯有耿耿忠心的机器。
“那些妖僧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如今唯有铭谢佛法僧三宝加持,因此这一杯酒,就祝父王身体康健,圣上万寿无疆!”
“今日见到了父王,他身体依旧健硕,旧疾也痊愈许多,当真令我欣慰。”
“父王既然给我‘精忠’之名,多年在外面建功立业,才有我今日的地位,这件事我从不敢忘。”
“我问过你怕不怕死。”
“世子如此自轻自贱,这像什么样子!我听白显忠说您被王爷圈禁,这才昼夜赶回福州!”
父王在福州城中的所作所为,耿精忠自然清楚无比,他一直以为会得到一个清晰的解释,因为这个王府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耿家本该也对他没有任何秘密。
耿精忠怕死,却想不到自己的父亲,那个杀人如麻的屠夫也怕死,他如今拼命吃东西,汲取着一切对存活有用的养分,仿佛一切都只为了苟存。
南绿林总盟主,竟恐怖如斯!
田归农此时心中亦是警钟大作,面对毫无表情的林震南,只觉得自己一定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朝廷探子掌握的情报有误,这林震南明明就武功超群!
就在大家的凝视之中,一个小姑娘步伐有力地走了出来,面沉似水地看着大堂中盈门的宾客,一眼先看见了拈须不语的林震南。
“如今就看林震南的表现了,希望他不要和白莲教一样首鼠两端,玩什么突然失踪……起来吧,我又不会真的杀你。”
耿精忠缓缓把刀抽走,绿玛瑙腰刀身闪烁着熠熠光辉,映照出一张鄙夷、刻薄、晦气的脸。那张脸既像他,又像别人,还像是世间一切令人讨厌的嘴脸,只消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前头出场的小石头虽然行事凶性毕露、武功诡异难言,却还仅仅是仗着手段激烈压服住对方,对方心里总还有几分的怒火。而洪文定出场的表现,已经让他们叹为观止,小小年纪一派宗师风范,行止俯仰井然有度,乃至寓德于武。
话音未落,天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瞬间起身,声盖全场地说道。
耿精忠开怀大笑着捡起摔碎酒壶的一片,囫囵吮吸着上面残留的酒浆,也不管碎口割伤了嘴唇,混着血咽下。
耿精忠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也随着酒气变得浑浊,包衣小厮瑟瑟发抖,呼吸甚至吹不动满地的尘土。
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田归农此番代表着清廷特意前来,想要杀鸡儆猴结果却铩羽而归,传出去造就的声名威势,几乎足以福威镖局坐稳这个绿林南盟主的位置了。
可是这次,他发现自己错了。耿继茂显然已经和清廷达成了某种一致,钦差的驾临就说明了耿家选择的退让苟且。
身旁的包衣小厮早就不敢说话了,他伺候耿精忠的时间尚短,从没见过他情绪波动如此剧烈,几天内接连从愠怒、愤恨、骂詈,转入了不可抑制的沉沦,仿佛一切情绪都在熊熊燃烧中,化为一地死灰了。
耿精忠的手颤抖着,酒精麻痹了神经,让他判断不清面前绿玛瑙腰刀的确切距离,第一次伸手碰落了酒瓶,白瓷割伤他的手,第二次抓握掀倒了桌布,以至于满地狼藉。
因此,即便他越发确定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他手里,却只能咬着牙露出了愧容,低声说道。
《孙子·军争》曰,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踢馆,却被两个孩子狠狠秀了一把,如今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更不要说鹤圃里那几头来自青城秘境、从未有人见过真切身影的“仙山之鹤”,据说也和一门江湖上绝迹已久的诡异武学《蛇鹤八步》关系匪浅。
他伸脚踹了小厮一下,对方却还是一动不动,趴伏在地上。
耿精忠冷笑着想起象园中的那头“神象”,从广州城露面起就引发了全程惊恐,以人为食的传说也从未断绝,毕竟天竺象兽常见,一只终日蠕蠕在地,獠牙肆意丛生,行走时蠖屈螭盘的“神象”,就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了。
耿继茂接回长子的那一天,一句话都没说。他看着忽然沉默寡言、面色萎黄的孩子,只是招来亲兵心腹,当着耿精忠面说出“天子分身火耳”的大逆不道谶言,随后将十名亲卫赐给世子,终日护卫左右。
千家的悲欢喜乐毕竟不同,就连城南耿王庄中,也有一个失意潦倒的人。
耿精忠带着酒意,头也没抬,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话。
自从踢碎了那扇门,林府中的妖孽就一个接一个跑出来,出来的人样子越不起眼,表现就越吓人,本就迷信重重的江湖中人,自然会有了一些难以描述的胡乱联想。
耿精忠眯着眼回忆着。
越是这么想着,在场的人看着也被秀到头皮发麻的林震南,都只觉得这个从未显露身手的福威镖局总镖头,举手投足都显得岳峙渊渟,乃至和身后墨底金字的盟主招牌,都相得益彰了起来……
耿精忠不胜酒力地扶着额头,看都没看对方一眼,继续说道。
被断然拒绝的少女气息为之一颓,声如蚊蝇地为自己辩解道,充满了委屈不甘。
吊死鬼张嘴吐舌、溺死鬼腹大如鼓、戮死鬼血流满地、摔死鬼折烂成泥,每当顺治在多尔衮处受到训斥,就会变着方法地折辱自己,逼自己当牛做马、伏低做小,乐此不疲。
耿精忠将脚从包衣小厮的头上移开,“从你们被送入耿王府之日,我就知道了你们的密探身份,等我当了靖南王,你也算是潜邸之臣。”
“林总镖头的弟子果然武功过人,门中的晚辈屡屡抛砖献丑,才得见高足弟子之武学,田某着实佩服!”
在座的江湖人士都明白,让孩子炼体打熬、习拳绑腿不算难事,乃至像陶子安这样的少年武师,假以时日也能锻炼出来,毕竟这些还是童子功的范畴,因此硬说小石头是妖人,不过是他们的欲加之罪。
人群中仍旧满怀不甘的,就只有站在门口张望不休的两位少女。
但就在此时,方才那扇似乎带有魔力的内院门里,又传出了踢踢踏踏的脚步之声。
“王府的象园、鹤圃相继建成,高要白石也用料充足,我能为父王分忧解难,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年轻的耿精忠紧锁着房门,一杯又一杯喝着酒,淌入喉咙格外苦涩难咽,但他仍旧不知疲倦地倾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就像现在这样。
即将走远的洪文定,回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师父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三天前,耿精忠终于见到了父亲,记忆中那个兵甲随身、威武过人的猛将,那个目含冷光、不怒自威的家主,那个临危扶倾、南征北战的藩王,已经变成了一尊陷在座位上的肉球,脂肪迅速积累的结果,是连基本的面部五官都局促地乱作一团,头发玩笑般顶在上面。
“老曾,现在我哪里还是什么世子……连个小厮都敢不搭理我了……你再不回来,这个府上就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故而这把腰刀,乃是我离宫当日圣上所赠,殷殷勉励我精修为国,日后即便遭遇些许挫折也不足挂怀。”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醉醺醺瞪着曾养性,几句话还没说完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曾养性衣甲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双手脱兜鍪的动作也卡在半中间。
他接到耿精忠手书密令,带着亲兵冲回耿王府,信中说耿精忠被人围困在府上负隅顽抗,急需救援,可如今看里他这几日来仅仅是被囚禁,世子屋里只有耿精忠一个人。
哦,不对,应该还有地上死亡数日已经腐烂变色,脖子上贯通着一道刀痕的小厮尸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