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4章 轮回,绝望,希望(2/2)
天子威仪何在?
谯县临时改建的朝堂,虽不及洛阳宫阙的万一,却依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年仅十八岁的皇帝曹芳,端坐在略显宽大的御座上,稚嫩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
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不时游移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惶。
他像一只受惊的幼鹿,被困在这满是猎手的围场之中。
自幼便在大将军的浓云蔽日下苟活,太傅诛杀权臣之日,曾以为曙光刺破黑暗,盼来了朗朗乾坤。
谁知那一道光,竟只是通往另一座牢笼的缝隙。
转眼间,便从一座深渊,坠入了另一座更令人窒息的深渊。
当司马懿的心腹,新任中书令卢毓清晰地朗读完那份措辞恭谨、却字字如刀的《请东巡彭城疏》后,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殿外寒风的呼啸声,清晰地刮过每个人的心头。
曹氏宗亲的角落,是一片绝望的死寂。
几位仅存的曹姓王公,头颅低垂,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砖缝,仿佛要从中看出条生路来。
曹氏宗亲从曹丕时起,就一直受到打压,本就势弱。
封地更是在连年战火中沦丧殆尽,名号虽在,实同虚设。
河北大战,济北王曹志的投敌,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砸碎了所有宗亲仅存的一点心气和脊梁。
他们连自身的命运都如风中残烛,又如何敢、有何能力去反对司马懿?
过水水面至今犹泛红,曹氏宗亲的血,掺杂其中。
一种混合着屈辱、无奈和深深悲哀的气息,在他们之间弥漫。
这个朝堂之上,甚至已经没有宗亲说话的余地。
宗亲如此,而那些曾支持司马懿、视其为“国之干城”的老臣,此刻心中同样是五味杂陈。
他们不敢迎上御座上曹芳求救的目光。
更有甚者,忍不住地紧闭双眼,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似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他们本以为司马懿诛杀曹爽,是挽狂澜于既倒,是廓清朝纲的忠义之举。
可如今,这“东巡”之议,看似为了战略,实则与当年武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逼汉天子迁都许昌有何本质区别?
他们恍然惊觉,自己或许亲手扶起了一位新的权臣,葬送了曹魏最后的希望。
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以及对自己识人不明的懊悔,灼烧着他们的内心。
然而,看着御阶下司马懿那看似恭敬却不容置疑的身影,再看看龙椅上那孤立无援的少年天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们。
从洛阳到许昌,再从许昌到谯县,数次迁都的颠沛,曹爽时代的党同伐异,磨平了他们的棱角。
此刻,面对司马懿的背叛,终于耗尽了他们最后那点心气。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将头埋得更低,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反对的声音都更让曹芳感到刺骨的寒冷。
整个朝堂,竟无一人出声谏诤。
没有慷慨激昂的反对,没有引经据典的驳斥。
只有一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曹爽执政十年间,朝中忠良被排挤殆尽。
此时曹爽及爪牙虽尽去,但忠良却是再没有回来。
曹芳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他多么希望有一位忠臣能站出来,哪怕只是说一句“此事容后再议”。
可他目光所及,尽是闪躲的眼神和低垂的头颅。
此时的沉默,是权力彻底倾斜的无声宣告。
最终,在司马懿平静无波却又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注视下,曹芳用微不可闻、带着一丝颤音的声音,几乎是本能地吐出了两个字:
“准奏。”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丧钟,在这死寂的朝堂上敲响,宣告着曹魏皇权最后的体面,也已荡然无存。
司马懿闻言,脸上越发地恭谨,躬身谢恩。
在这一刻,恍惚间,似有幽灵般的低语掠过朝堂:
五十四年前,刘协坐在洛阳皇宫的断壁残垣里,面对曹操迁都许昌的建议,嘴里所吐出的“准奏”二字,如今如同诅咒般从曹芳唇间逸出。
就连那权臣躬身谢恩的姿态,都是一般无二。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
司马懿上书《请东巡彭城疏》,决定带着天子东巡彭城的消息,如同核爆一般在谯县炸开,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在魏国境内散播开来。
一直在许昌紧密地关注着谯县的毌丘俭,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阅罢从谯县日夜兼程送来的密报,眼中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随即这惊愕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股灼热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所取代。
毌丘俭额头青筋暴起,胸腔剧烈起伏,那是一种信仰崩塌的剧痛和屈辱。
那绢帛上寥寥数语,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迁都彭城……呵呵……好一个‘为固国本,以安圣心’!”
毌丘俭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握着绢帛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挺拔的身体在此时竟是显得有几分孤寂。
他曾以为,司马懿诛杀曹爽,虽手段酷烈,但终究是廓清朝纲,是为大魏铲除奸佞。
他甚至一度暗自庆幸,国家终于有了一位能臣来收拾残局。
他毌丘俭镇守许昌,厉兵秣马,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与太傅内外呼应,北拒冯永,南防孙吴,重振大魏雄风。
可如今……这“东巡”之议,与当年董卓挟汉帝迁都长安有何区别?!
偏偏就在这怒火与绝望交织之际,一个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伴随着去年冬日的凛冽寒风,笼罩住他全身,让他突然觉得浑身冰冷无比。
黑影仿佛张开无形的嘴巴发问:“如何?”
去年许昌雪早,有人挟河北大胜之威,兵临许昌城下,并邀自己出城“踏雪会猎”。
虽然自己以“悲风烈雪,难灭忠魂”拒绝了对方。
然而事后此人让人传来的口信,此刻却如同鬼魅的预言,一字一句,在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
“司马懿很快就要发动政变,诛杀曹爽,及其党羽,夺取大权。”
“他日若是将军有意率军东进清君侧,却又害怕被前后夹击的话,我在这里可以给毌丘将军一个承诺。”
“只要他答应我,东进时不毁许县,不焚宫室,不掠百姓,那么大汉就绝不会趁人之危,断其后路。”
虽然冯某人已经离开了雒阳,远在长安,但毌丘俭还是浑身泛起一阵阵寒意,如同全身被脱了个精光一般。
“将军,如何?”
毌丘俭只觉得脑门轰隆隆的,耳边仿佛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如何。
司马懿政变、曹爽覆灭、乃至自己今日被逼到墙角……这一切,竟然早在去年冬日,就被人算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种何等可怕的洞察力和深远的布局?
自己与司马懿,乃至这整个魏国,莫非都只是他掌心棋局上的棋子?
这念头让他惊惧,但诡异的是,同时也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他近乎绝望的心田。
冯永的承诺,虽然来自敌人,却在此刻成了他唯一可以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保障。
既然后路可保,无需担心汉军背刺,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挥师东进、清君侧的最大后顾之忧,便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