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鹤城往事——將无恙(2/2)
亲了一会,青年鬆开她,呼吸节奏已大乱,哑声道:“期期,不能再靠近我了。我要缓一会。”
江无漾抿唇偷笑。
她就爱在这个时候逗宋彬儒,偏偏又贴上去,“彬儒哥哥,你好可怜哦。”
她温软的身子靠过来,宋彬儒怕出丑,“霍”地站起来,气息不匀地道:“我去前厅看一看。”
看著他那落荒而逃的身影,江无漾掩唇直笑。
宋彬儒刚到前厅,就被侍女叫了过去,说是总里夫人罗竹君找他。
罗竹君已回到了臥室,在床上躺著,气色灰败,与方才女儿生日宴上的形象大不相同。
今日是女儿的十五岁生日,她想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十五岁生日宴,方才在宴会上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克制住疼痛,才坚持完那一会。
“罗阿姨。”宋彬儒进来,礼貌地唤了声。
“彬儒,坐。”罗竹君示意她身旁的椅子。
罗竹君的状態一眼就能看出不好,宋彬儒不由得揪心,“阿姨,上次出院时,不是说这个月需要再去一次吗?您什么时候去?”
“不必去了。”罗竹君苦笑了一下,“彬儒,我时日不多了,叫你来,是想叮嘱你几件事。”
宋彬儒作为医生,一直知道罗阿姨的病情,其实从医学上来说,挺到今年已是用昂贵药品硬生生维繫下来的结果。
但听到罗阿姨自己这么说,他心中既不忍又难过,神色凝重道:“阿姨,什么事,您说。”
“我不放心期期。”罗竹君眼中很快有了泪光,“她迟早会知道杜丽的事。这孩子外柔內刚,有时候认死理,我怕她到时候跟她爸闹得不好看,吃亏的还是她。到时候,你一定帮我劝著她,不要太刚烈,先保证好自己。”
“好,我知道的。我会保护好期期的。”
“还有一件事,期期很单纯,从小到大被我们保护得很好。你以后一定好好待她。即便她有什么做的不好的,看在我的份上,你姨夫罗大帅的份上,一定对她有耐心,呵护她,不要伤害她,好不好?”
“好。阿姨,我会一心一意对期期的。不让她吃苦,更不会让她流泪。让她婚后日子跟婚前一样无忧无虑。”
罗竹君点了点头,似是放心了一些。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在急速流逝,不能陪伴女儿长大了。
所幸,女儿已有了未婚夫。
未婚夫宋彬儒是大嫂罗夫人的亲外甥,自小丧父,跟著母亲借住在大帅府长大,知根知底,品行端正,对期期十分疼爱。
將女儿託付给他,她是放心的。
……
七日后,罗竹君去世。
四个月后。
鹤城一处別院中,宾客聚集,正在为江和德的十岁幼子江继宗庆祝生日。
门口的风铃 “叮铃” 作响,一道白色身影逆著光走进来。
银白色的旗袍裹著窈窕的身姿,领口別著朵白菊,柔美的眉眼间带了分冷意。
正是江无漾。
乐队的旋律戛然而止,满厅的喧闹像被掐断了喉咙。
江和德脸上的笑僵住。
杜丽穿著一身火红色的洋装,正被眾人围著道贺,见江无漾进来,嘴角的弧度猛地绷紧,再也笑不出来。
坐在主位上的的罗正新也无比尷尬,举著酒杯,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抚外甥女。
江无漾的目光掠过人群,看到气球拱门上的“江继宗”这三个字时,鼻子一酸,心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
继宗。
难道她不是吗?
她的妈妈才过世四个月,爸爸就大张旗鼓地为私生子举办生日宴会。
她的舅舅,也来了。
在场的宾客,很多都参加过她十五岁的生日宴,向她真心祝贺过,说“无漾是鹤城最幸福的姑娘”。
江和德见女儿不请自来,当著这么多同僚和下属的面,生怕场面尷尬,先开口,將这荒唐的一切说得合情合理,“无漾,今天是你弟弟继宗生日。”
江无漾浅淡地笑,望了眼杜丽后,问父亲:“爸,总里府未办仪式,她没有给我妈奉茶,所以她不是妾侍。”
杜丽的脸 “腾” 地红了,刚要反驳,就被江无漾接下来的话堵得哑口无言:“那她只能算是情人。”
江无漾又望了眼气球拱门,声音柔和,“今天的標语,应该再加上三个字:『私生子』。”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过脸色铁青的杜丽,“私生子江继宗。”
这把杜丽气得脸发紫,尖声道:“江大小姐,我知道您高贵!可继宗是和德唯一的儿子!是江家的根!”
江无漾微微一笑,走上台。
她身姿挺拔,气质高贵,举手投足间都带有一股高门大户沉淀出来的矜贵与威仪。
杜丽被她眼中的寒意逼得后退两步,悻悻地缩到人群后。
台上摆著个十层的奶油蛋糕,每一层都缀著新鲜的水果和霜,插著十支明晃晃的蜡烛。
江无漾伸出手,指尖轻轻握住蛋糕的托盘。
在眾人的注目中,她抿唇淡笑,鬆开了手。
“砰” 的一声闷响,精美的蛋糕摔在地上,奶油溅得到处都是,像一滩丑陋的烂泥。
江继宗 “哇” 地哭了出来,委屈地扑向杜丽怀里。
江和德脸色涨红,生平第一次对女儿喝道:“无漾,你先回去!”
江无漾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她转过身,目光直直望向父亲,“谁都可以,唯独她不可以。因为她伤害了我妈妈。”
杜丽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却又不敢说什么。
整个鹤城谁不知道,江无漾是罗正新放在心尖上的外甥女,別说她只是个没名没分的情人,就是正经娶进门的姨太,也得让她三分。
何况,今日罗大帅正在场。
江无漾走下台,高跟鞋踩过地上的奶油,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朝著门口走去。
罗正新追了出去。
“期期!”
江无漾转首。
只剩了舅舅跟她相对时,方才在厅內强撑的镇定轰然崩塌,只剩下满腹的委屈与愤怒,所有的情绪都爭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忍不住哽咽道:“舅舅,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是以什么身份参加这个生日宴的?你考虑过我和我妈妈吗?”
说著,她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罗正新深吸口气,眼眶里似也有了阵热意,他往天看了看,试图压住那阵酸意,“你妈妈是我最爱的三妹,你也是我最爱的外甥,这些年舅舅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可你爸爸他,也是舅舅的左膀右臂,替舅舅打理著一切事务。可以说,没有你爸爸,舅舅这里也不会如此安稳。我夹在中间,难啊!”
罗正新从怀中掏出块手帕递过去,却被江无漾避开了。
他看著她通红的眼眶,声音里带著恳切,“我希望你也能理解你爸爸。江家三代单传,你妈妈生你后就不能再孕,这些年你爸爸待她如何,你都看在眼里,他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更没敢刺激过她。其实……你妈妈早就知道杜丽的存在了。”
“知道了又如何?就该忍著吗?”江无漾淒楚地笑,“我做不到像你们一样,揣著明白装糊涂。你们所有人,都是伤害我妈妈的凶手!”
罗正新眼中的疼惜更甚,嘆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为难他们,也是为难你自己。有舅舅在,没人敢挑衅你在江家的地位。別伤心了,好不好?”
江无漾流著泪道:“说到底,还只是因为我是女孩。我为我妈妈感到不值!她就不该冒著风险生下我,替江和德延续香火!”
“你们太令我失望了!”
她转身离开,无视后面罗正新的呼喊。
身后的喧闹渐渐远去,只剩了她胸腔里那阵压抑不住的、几乎要將她撕裂的疼痛。
从跨出这扇门开始,那个活在蜜罐里的江无漾,就彻底没了。
她没有再回总里府,收拾行李,去了夷山脚下的別苑。
这里是妈妈生前最爱的地方。
妈妈爱竹子,后面是大片竹林,所以让人在这里修建了一处度假別苑。
妈妈的骨灰也葬在这里。
她现在也终於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愿葬在江家的墓群中了。
越想,那伤痛越重,打电话给宋彬儒,却一直没有打通。
前些日子寧州虞市裴氏那边发生了动乱,也波及到了孙盛德和罗正新与裴氏的交界处。
一连数日,交界处交火不断。
宋彬儒去了交界处的战地医院救助伤者,已经许久没回来了,与他联繫也不太容易。
所幸,今日第二次打的时候终於通了。
一听到那边的熟悉声音,江无漾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宋彬儒不禁惊慌,一连串地问:“期期,怎么了?”
江无漾是父母的掌中宝,是罗大帅和罗姨母的心头肉,从小到大想要的无有得不到的。
她永远都是开心的,从没见她哭过。
江无漾哭著跟他说了昨日的事。
那边沉默了片刻,道:“期期,这已无法改变了,你不要鬱结於心,与自己过不去。將江总里惹恼了,父女关係弄差了,对你没有好处。反而让那边得利。”
听宋彬儒毫不意外的样子,江无漾的心沉了下去,不可置信地问:“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
宋彬儒难堪地道:“是。但是期期,我知道,我沉默,並不代表我赞同。我绝不会是那种人。我只是不想破坏你的快乐生活。相信其他人也是。”
“只有我不知道……”江无漾喃喃地说。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
来参加她十五岁生日宴的那些人,用饱含艷羡的目光將祝福送给她这个江家的“独生女”后,又去了江继宗的生日宴,向江家唯一的儿子送去终於有人传宗接代的祝福。
她多么像个小丑啊。
生日宴那天,她曾是多么的幸福。
那天有多么幸福,今天,她就有多么痛苦和落寞。
听见她始终不言语,宋彬儒在那边心急如焚,握著话筒道:“期期,別哭,我现在回不去,你要急死我吗……”
“你现在在哪儿?不要去夷山,那里现在有交火,不安全!”
江无漾掛断了电话,抱著妈妈的遗像,用被子捂住自己嚎啕大哭。
……
“小小姐,”芝姨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道:“门口有位叫陈霽明的青年,说是宋医生的同学,受宋医生委託来看望您。”
江无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露著一缕乌髮。
芝姨脸上的愁绪如压境的乌云。
自从去了江继宗的生日宴,小小姐就立刻收拾来到了夷山別苑。
江总里应当也是生气了,没往这打过一通电话。
小小姐回来哭了一整天,给宋医生打过一通电话后,从此就一言不发了。
无论是宋医生还是罗大帅,打电话过来,小小姐通通不接。
宋医生写来的好几封信,都一直扔在抽屉里,小小姐一直没看。
她瞧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日不知要去哄小小姐多少句,可小小姐就是变成了哑口佛。
谁也撬不动她的口。
原本亮盈盈的大眼睛也黯淡了,人也消瘦了。
这样下去,她真怕小小姐有个好歹。
她是罗家带来的侍女,罗竹君少女时便由她服侍,因此她將江无漾也当成眼珠子一样爱护。
眼见江无漾变成这般,她私下里浑要將江和德和杜丽骂到死。
当初小姐满怀爱意地嫁给才子江和德,不惜为他毁坏身体多次流產,到头来,又赚得了什么?
她惟愿江和德和杜丽那对姦夫淫妇去死!
她护著小小姐回罗家!
芝姨蹲在床头,抚著江无漾柔声劝:“小小姐,那陈霽明还在外面等著呢。您好歹起来去见个面,好让宋医生安心的。宋医生在战地医院一直担心著你。”
听此,江无漾睁开了眼。
她穿著睡裙,去阳台上向门口望去。
果然,那里站了一名男青年。
见那男青年望过来,她微微頷首。
男青年高声道:“江小姐,打扰了!彬儒兄放心不下你,让我来看望一下。您没事吧?”
江无漾摇首。
旁边芝姨道:“陈先生,我们家小小姐心情还不太好,就不接待您进来了。让宋医生放心吧!”
陈霽明放心了些,“好!我这就向彬儒兄说一声。江小姐一定要好好休息!”
阳台上那白色的身影立刻消失在门后。
陈霽明不禁暗道:果然是江家大小姐,脾气这样大。连一个字都吝嗇说。彬儒兄以后的日子看样子是有些艰难的了。
……
夜幕降临。
江无漾听著外面的瀟瀟竹吟,想起每个假期妈妈带她来玩时的快乐情景,又忍不住暗自落泪。
她对所有的人都好失望。
他们不仅知情,还都无一例外地劝说她接受。
没有人疼惜过她那为生育付出了生命的妈妈。
可她现在才知道,也只有妈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她的妈妈去世了,在其他人眼里,便是消失了,没有了价值,不值得再提,如同没有存在过。
更不值得站在妈妈的立场为妈妈说句公道话。
所有人眼中只有江总里的权力。
他们屈服於权力,成为江和德的帮凶,以劝说的名义,帮他让她屈服。
可她如何能屈服?
哭著哭著,她渐渐睡去。
梦中,母亲罗竹君一脸忧伤,对她道:“期期,別哭了,妈妈心都碎了。妈妈想你了,你怎么也不来看看妈妈?”
……
第二日醒来,江无漾去了妈妈的墓碑前。
她知道,妈妈这是在託梦给她,想要她来这里看望她。
四周都是深草,因有妈妈陪伴,江无漾也並不害怕,坐在墓碑旁,將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地告诉妈妈。
说著说著,又忍不住哭起来。
“妈,我现在好迷茫,我感觉孤零零的,活著没有意思!”
“妈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草丛中似有一点动静。
江无漾僵住,不禁全身发凉。
往那个方向望去,也没什么特別的。
她怕是有蛇,不敢多待,对著墓碑说:“妈妈,我明天跟芝姨一起来看你。”
刚要走,草丛那里又有了点动静。
隱约能看到一抹衣角。
江无漾嚇得心“砰砰”直跳,刚要跑开,却听到一丝痛苦的呻吟。
那呻吟声很微弱。
若不是在这种静謐的地方,根本听不见。
是个受重伤的人。
江无漾知道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又鼓起勇气,慢慢试探著走过去。
这一看,嚇得她差点呕吐出来。
草丛深处躺著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
衣裳都被炸成了碎片,全身都是黑臭的血,都已大面积流脓生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