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冷眼(1/2)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像老天爷吝嗇地掀开了被角,透出几缕带著凉意的天光。
风依旧冷颼颼的,刮在脸上,总算没了刀子割肉的锐利,反而掺了点湿润的腥气,那是冻土底下,春天在偷偷挠痒痒的动静。
空气里还飘荡著硫磺味儿的余韵,混合著各家各户门缝里溜出来的煮饺子、燉肉的香气,搅合成一股子新年特有的、复杂又诱人的味道。
杨帆早早起来,套上浆洗得乾净的旧袄,跟著父亲杨海,匯入同宗没出五服的叔伯兄弟队伍里。
一行人像条沉默的土龙,踩著残雪,挨家挨户去给族里长辈拜年。
朱红的对联映著尚未消融的脏雪,显得格外刺眼。
一张张被寒风和岁月刻蚀得如同老树皮的脸上,此刻都努力挤出几分乾瘪的笑意,说著“新年好”、“添福添寿”的吉利话。
杨帆跟在后面,恭敬地行礼问候,嘴上也说著应景的吉祥话,心头却异常平静,甚至有点抽离。
这具年轻躯壳里塞著的,是个早已看淡了浮华与虚礼的老灵魂。这拜年,更像是一场程式化的乡土行为艺术。
穿过几条熟悉的、瀰漫著昨夜鞭炮碎屑气味的土巷,杨帆的目光掠过路边光禿禿的柳枝。
嘿,那枝头灰褐色的芽苞,似乎真隱隱透出了点青意?他嘴角勾了勾,真正的春天,確实已经在冻土之下蠢蠢欲动了。
下午,送走最后一波打著哈欠、嗑著瓜子来串门的亲戚,家里终於消停了。
杨帆像卸下了什么包袱,长长舒了口气,转身钻回他那间冰冷的耳房。
寒气瞬间拥上来,他却觉得比堂屋里那虚假的热闹更自在。
打开炕柜底层那个带小铜锁的抽屉,拿出那本硬壳笔记本。
“咔噠”一声轻响,锁舌弹开,仿佛也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他铺开粗糙的稿纸,拧开那瓶“英雄”牌蓝黑墨水,笔尖悬在纸面上,带著一种沉静的、近乎朝圣的使命感。
这一次,他选择从刘慧芳的日常切入——滨河市第二纺织厂细纱车间,那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轰鸣!挡车工穿著洗得发白的工装,像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偶,在巨大的织机丛林间巡视。
他要用工笔般的细节,將这个女人扎根的土壤——那片冰冷钢铁森林与温热汗珠交织的土壤,以及她肩头承受的无形重压,一丝不苟地描摹出来。
笔尖轻轻游动,稿纸上的世界渐渐鲜活。机器的噪音仿佛穿透了纸背,在耳房里迴荡。
那不再是虚构的文字,而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普通女工的血肉缩影。杨帆的心神沉了进去,外界的寒意似乎被笔下人物的体温一点点驱散。
初二一早,天竟意外放晴了些。阳光虽然稀薄得像兑了水的牛奶,好歹带了点久违的暖意,懒洋洋地洒在化雪后泥泞的土路上。
“哥,走不走?”杨亮扒著门框,探头进来,脸上带著点出门的雀跃,显然忘了昨天的不快。
“走!”杨帆合上笔记本,锁好。跟堂哥打了声招呼,推出他那辆除了铃鐺不响、全身零件都在奏交响乐的“二八大槓”。
杨亮熟练地一躥,稳稳坐在了冰凉的横樑上。
兄弟俩晃晃悠悠,骑著这辆隨时可能散架的战车,踏上了去舅舅家的“征途”。
冻土开始鬆软,车辙印里积著浑浊的雪水,车轮碾过,溅起细碎的泥点。路旁麦田里,冬小麦在枯黄的底色下,顽强地探出点点新绿,宣告著生命的韧劲。
第一站:大舅家。篱笆院门虚掩著。大舅妈脸上堆著笑迎出来,那笑容像糊上去的面具,浮在表面。话里话外绕著圈打听杨帆毕业分配的事:
“帆子啊,快毕业了吧?分配有信儿没?听说现在师范生都抢手,能留城里?”
杨帆心里门儿清,脸上掛著老实孩子的笑:“大舅妈,咱是定向的,估摸著回咱公社村小,离家近,挺好。”
“哦…村小啊…”大舅妈嘴角那点笑意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像被风吹熄的蜡烛,只剩下一缕青烟,“也挺好,也挺好…来,吃瓜子,自家炒的。”
招呼的热情瞬间降了八度,仿佛那瓜子也成了打发叫子的货色。
杨帆心里冷笑:狗眼看人低?行,您这门槛高,咱不碍眼。抓了几颗瓜子意思一下,寒暄两句,便拉著杨亮告辞。
临走前,他瞟了一眼堂屋桌上那碟没怎么动的生,慢悠悠补了句:“大舅妈,您这生炒得火候真好,香!留著待会儿大姨夫他们来,肯定喜欢。”
说完,推车就走,留下大舅妈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可没提大姨夫一家要来!这小子怎么知道的?
第二站:二舅家。刚到篱笆院外,就听见里面传出阵阵说笑声,比大舅家热闹多了,还夹杂著几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响——有贵客。
推门进去,嚯!院子里赫然停著一辆崭新的凤凰牌二六女式自行车,鋥亮的车圈晃人眼,车把上还繫著朵鲜红的塑料,骚包得很。
堂屋里,烟雾繚绕。除了二舅一家,果然坐著“贵客”——大姨李秀珍一家。
大姨夫徐建军,县化肥厂的技术员,吃商品粮的“上等人”。
此刻正端著个印著红双喜的搪瓷缸子,慢条斯理地吹著热气,脸上是带著点矜持的舒坦,仿佛这农家土屋也因他的蒞临而蓬蓽生辉。
大姨李秀珍,穿著簇新的絳紫色呢子外套,头髮烫著时兴的小卷,手腕上那块亮闪闪的上海牌手錶,在昏暗的堂屋里格外扎眼。
她正拉著二舅妈的手,声音爽朗得像在开报告会:“…哎呀,你是不知道,现在城里年轻人结婚,那三转一响都是起步!没这个,姑娘都不带正眼瞧你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瞟过刚进门的杨帆兄弟。
表妹徐淑敏,县一中高二的“学霸”,穿著合身的鹅黄色毛衣,安静地坐在角落条凳上翻著一本《读者文摘》,眉宇间带著股子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书卷气,仿佛自带隔离罩。
表哥徐锋,中专刚毕业,靠著亲爹徐建军的“本事”,硬塞进了县水利局排灌站。
此刻穿著件时髦的人造革夹克衫,翘著二郎腿,脚尖还一点一点的,磕著瓜子,瓜子皮瀟洒地往地上一吐。
那眼神,扫过杨帆脚上那双大脚趾处顽强顶出破洞的解放胶鞋时,优越感都快溢出来了。
“哟,秀娥家的帆子和亮子来了!”二舅妈眼尖,笑著招呼,试图打破某种无形的尷尬。
“二舅,二舅妈,大姨,大姨夫,过年好!”
杨帆拉著杨亮,规规矩矩地鞠躬拜年,礼数周全,挑不出错。
“过年好过年好。”徐建军放下茶杯,微微頷首,算是给面子地回应了一下,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杨帆的破鞋,便移向了屋顶的房梁,仿佛那里有更值得研究的蜘蛛网。
李秀珍脸上的笑容淡得像兑了十次水的茶,上下打量了兄弟俩几眼,才慢悠悠开口,带著点居高临下的关切:
“秀娥和杨海身体还行吧?这大过年的,家里就剩他们老弱病残…哦不,老的老小的小,你们俩大小伙子跑出来,家里忙得过来?”
那“老弱病残”的临时改口,比直接说出来还膈应人。
“劳大姨掛心,都好。”
杨帆脸上没啥波澜,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爹能烧火,娘能包饺子,我出门前,年菜都拾掇得差不多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徐锋,像是终於找到了表演的舞台,“噗”地一声把嘴里的瓜子皮精准吐到杨帆脚边不远,忽然开口,语调带著夸张的惊奇和浓浓的揶揄:
“哎!杨帆!听说你年前在县城挺能耐啊?在百货大楼那块儿,嗩吶二胡吹拉弹唱的,跟耍猴戏似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热闹得很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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