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请客(1/2)
湿冷的夜风刀子似的割脸,杨帆揣著鼓囊的胸口,几乎是小跑著衝进自家院门。
那鼓囊囊的钱袋子紧贴著心口,隨著奔跑一下下撞击著肋骨,像揣了个滚烫的小太阳,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可算回来了!”母亲李秀娥从灶房探出头,灶膛的火光映著她脸上的担忧,“冻坏了吧?快进屋!”
堂屋里暖意混著烟火气。
昏黄的煤油灯下,弟妹们早就眼巴巴等著了。
父亲杨海裹著旧毯子靠在椅子上,腰下垫著个破絮卷,昏暗的光线里,他浑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紧盯著儿子鼓起的怀兜。
“哥!挣了多少?”老四杨晨猴急地扑上来。
“別急!”杨帆笑著护住胸口,招呼围过来的老三杨亮和小妹杨欣,“都坐好,亮子,拿个笸箩来!”
哗啦——
杨帆解开袄,把钱袋往炕桌上一倒。
硬幣、毛票、粮票,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一分两分纸幣,混杂著些尘土,瞬间堆成了一座诱人的小山。
那抹崭新的绿色“贰圆”票,如同宝石般嵌在最上方,刺得弟妹们倒吸冷气。
“我的老天爷!两块钱!”杨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一家人屏住呼吸,手指在微凉的硬幣和柔软的纸票间翻飞、归类。
一枚枚分幣摞起,一张张毛票捋平。最后,杨帆把总计清点出来:
“十四块八毛五分!还有这斤二两粮票!”
十四块八毛五!在这个师范生月补贴八块、一斤猪肉八毛多的年月,这几乎是笔横財!
弟妹们爆发出欢呼,杨欣小脸通红,杨亮激动得直搓手,杨晨绕著炕桌又蹦又跳。
父亲杨海咧开嘴,常年被病痛折磨的脸上,难得地绽开深深的沟壑,他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捏起那两块钱的绿票子,对著灯看了又看,浑浊的眼里像是有水光闪动。
李秀娥脸上也笑著,可那笑容底下却压著层抹不去的忧虑。
她收拾著桌上散落的零钱,忍不住低声开口:“帆娃子…这钱…是正经挣来的就好。可…可这街头卖唱…”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往后就是吃公家饭的先生了,那红白喜事吹响器,是老行当,还有个规矩在里头。这街头…人来人往,拋头露脸地討钱…名声…怕是…不太中听…”
“娘!有啥不中听!”十二岁的杨亮梗著脖子抢白,一脸的不在乎,“我哥凭本事吃饭!吹得好拉得好唱得好!大傢伙儿爱听,乐意给!比那些偷鸡摸狗的强百倍!”他看向杨帆的眼神里全是崇拜。
杨海没看妻子,目光缓缓移向墙角掛著的那把旧嗩吶,又落到杨帆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料罐——有欣慰,有骄傲,更有深不见底的愧疚。
他这辈子,从记事起,身子骨没坏的时候,就跟著一个叫“四海春”的草台戏班在四乡八镇飘。
班主看他机灵,没让他学翻跟头打把式,而是塞给他一把小嗩吶、一根竹笛。他杨海,就是靠著这“吹拉弹唱”的本事,一路从学徒熬成了班里的头把响器。那走街串巷、红白喜事上挣来的铜板,也曾支撑过父母妻儿一段温饱岁月。
可命啊,它不饶人。前年冬天,为了多挣几个钱给老大杨明攒娶媳妇的彩礼,他咬牙去了乡里最苦也最“肥”的砖窑厂背砖。
高高的湿砖坯垛子塌下来的时候,他像根被雷劈断的老槐树,直挺挺地被拍在了冰冷的泥水里…醒来时,腰下就没了知觉。那
根顶起一个家的脊梁骨,生生被砸断了。戏班的营生断了,窑厂的活儿也干不成了。
这烂糟的日子,別人家借著改革的东风,日子眼见著往上窜,他杨家,人口多,老大刚分家另过又添了娃娃,担子全压在了老二杨帆这还没完全长开的肩膀上……
“名声…”杨海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噥,像是自嘲,又像是嘆息,“能当饭吃?能当药使?”
他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墙上那把落了灰的旧嗩吶,又指向杨帆,“这娃…隨我!打小就稀罕这个!要不,就凭他那股机灵劲儿,能考不上高中?还不是天天钻麦秸垛里吹那破哨片、琢磨调门儿!”
“”亏得师范学校看中了他这『一技之长』,降了二十分破格录取…这,就是命里该吃这碗饭!”
李秀娥被丈夫堵得说不出话,眼圈微微红了。
她低头去收拾杨帆带回来的东西,目光扫过那几件新袄,扫过果,扫过精白面,最后落在他脚上那双洗得掉色、鞋帮开裂、大脚趾处顽强顶出个破洞的解放胶鞋上。
鼻子一酸,她飞快地扭过头,用力眨著眼。
杨帆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走过去,轻轻揽住母亲瘦削的肩膀,脸上是少年人少有的沉稳笑容:
“爹,娘,你们甭多想。这卖艺,也就是年前人多,赶著挣几个活钱儿,年根底下给家里添点嚼裹儿、添点新气儿。等开了春我毕了业,正经分配了工作,那就是国家的人了,有工资有粮本,日子只会越来越有奔头!”
他声音清朗,带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咱家的日子,往后只有芝麻开的份儿!弟妹上学、爹的身子骨、家里的光景,有我担著!你们就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头!”
这番话,像温热的熨斗,慢慢抚平了李秀娥心头的褶皱。
杨海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悬著的心终於落地的疲惫和解脱。
腊月二十三到二十五,杨帆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挣钱机器。天不亮就顶著寒风出门,搭车进城。
上午,嗩吶就是他的战旗,跟著老陈的班子在县城各处迎亲送嫁。《百鸟朝凤》的高亢,《句句双》的欢快,一次次点燃喜庆的喧腾,红纸包里的工钱和喜钱,带著硝烟味和酒气,被他仔细收好。
下午,百货大楼的墙角就是他的舞台。
破草帽往地上一放,嗩吶起势炸场,二胡流转勾情,《童年》的新奇,《恋曲1990》带来的轰动余波未消,甚至有人专程来听那“南边传来的新鲜调儿”。
他成了年关县城一道独特的风景线,“金嗩吶”的名头越叫越响。三天下来,刨去车费和给班主老陈的一点心意,竟又足足挣了二十五块多!
腊月二十五下午,西斜的日头把影子拉得老长。杨帆刚用一曲《赛马》的二胡收尾,抹了把额头的汗,抬眼就瞧见了人群外围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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