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农家事(2/2)
走到猪圈边,那股混合著陈年粪便、沤烂饲料和猪体味的酸餿臊臭气,熏得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拨开冻得发涩、吱呀作响的门栓,將滚烫的潲水“哗啦”一声倒进冰冷的石槽里。
那猪立刻像饿死鬼投胎,一头扎进去,“呼嚕呼嚕”猛拱,滚烫的潲水溅得它满头满脸也顾不上,贪婪的哼哼声充满了整个猪圈。
餵完这头祖宗,又把半桶能当暗器使的鸡鸭食端去后院。
鸡鸭早就饿得“咯咯嘎嘎”乱叫,围著他的裤腿打转,热情得像见到救世主,甚至有胆大的跳起来啄他的破解放鞋面。”
食料一撒下去,立刻引发一阵疯狂的哄抢,翅膀扑棱得尘土飞扬,场面堪比小型空战现场。
接著就是清圈。
鸡鸭圈的粪板结了冰,硬得跟石头似的,得用铁锹使出吃奶的劲儿铲,震得虎口发麻。
猪圈边上新积的屎尿,也得铲起来堆到院角那个日渐壮大、散发著“浓郁”气息的粪池內。
这一通“有味道”的活干下来,身上才算是真正热乎起来,额头冒出了细汗,冰冷的四肢也活泛了,就是鼻腔里那股味儿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娘,缸里水空了,我去挑两桶。”杨帆拿起靠在墙边扁担和两只空桶。
“嗯,井台那儿滑溜,小心著点脚底下。”李秀娥的声音从灶膛后面传出来,闷闷的,带著点鼻音。
挑著空桶出门,寒气像无数根细针,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
每呼出一口气都变成一团浓浓的白雾,瞬间被凛冽的北风撕碎。
天光已经大亮,各家各户的烟囱都冒起了或浓或淡的青烟。
杨帆踩著冻得邦邦硬、能把脚底板硌疼的土路往村中央的老井走。
扁担在空桶上晃悠,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
村东头老孙家院门大敞著,孙老头只穿了件破坎肩,正抡圆了大斧头,“咔嚓!咔嚓!”地劈著湿漉漉的老树根,木屑飞溅,溅到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毫不在意。
他看见杨帆挑桶过来,停下手,抹了把汗,咧开嘴露出一口標誌性的黄牙:
“哟!大学生回来啦?给家里挑水?嘖嘖,读过书就是不一样,懂事!不像我家那几个兔崽子,喊八百遍都懒得挪窝!”
杨帆笑笑:“孙叔早,您这劲儿头,比我们学校体育队还猛。”
走过去后,心里还补一句,这大冷天的,真是条不怕冻的硬汉。
再往前,是张寡妇家。
院里一个半大孩子踩著板凳,正哆哆嗦嗦地用旧报纸糊窗户缝儿,冻得小手通红,裂著血口子,看著都疼。
屋里传来小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嚎,紧接著是张寡妇那破锣嗓子带著浓浓睡意和起床气的咆哮:“再嚎!再嚎老娘真把你扔出去餵狼!冻死你个討债鬼!”
院子里糊窗户的孩子嚇得一哆嗦,差点从凳子上栽下来,手里的报纸都撕破了。
村南头的晒穀场边上,起早的几个老汉抄著手,缩著脖子,围著一小堆烂柴火烤火。菸袋锅子里的火星子一明一灭。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烟雾里飘忽不定地传出来:“听说了没?开春咱这疙瘩要改乡镇了,地是不是都得重分?”
另一个没好气地哼道:“分唄!还能分到天上去?该种啥还种啥!还能给你长出金疙瘩?”。
……
杨帆一路走,一路看,跟早起忙碌或閒聚的乡亲们点头打著招呼:“孙叔早。”“忙著呢张婶。”“王伯,火够旺啊。”“哟,刘婶,这麻叶炸得真香”
各种气味儿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年根底下,朱杨村特有的五味杂陈的年味儿。
走到老井边,井沿结了层薄薄的冰壳子,滑溜溜的,踩上去得跟跳芭蕾似的拿捏著力道。
杨帆放下桶,搓了搓冻得有点发木的手,握住那冰凉刺骨、磨得溜光的轆轤把。
吱吱嘎嘎,轆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打上两桶,扁担压上肩膀,让杨帆微微晃了一下才稳住。
好傢伙,这分量,比写稿子费劲多了。
挑著水往回走,扁担在肩头有节奏地吱呀作响,水桶隨著脚步轻微晃荡。
快到自己家门口那条拐角的土路时,杨帆眼角瞥见自家院墙根下,缩著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瘦小人影。
仔细一看,是村南头朱木匠家的闺女,八岁的朱秀芹。
她穿著件洗得袖口都磨毛了边儿的碎旧袄,外面套件同样不太新的罩衫,小脸冻得通红。
她不停地跺著脚,双手拢在嘴边哈著热气,又时不时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地往杨帆家院里张望。
扁担的吱呀声惊动了她。
她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过头,看清是杨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手指下意识地绞著袄的衣襟,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帆…帆二哥…你…你回来了?欣丫头…起来没?我娘…让我来…借你家箩筐筛点麩子…”
话刚说完,小脸更红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臊的。
“哐当!”杨帆抬头,就见自家院门被拉开。
杨欣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出来,身上只胡乱披著那件大红的新袄,连里衣的扣子都没扣好,头髮也乱糟糟地翘著几根呆毛。
她一眼就看见了墙根下的朱秀芹,立刻惊喜地大叫:“秀芹姐!”
两个小姑娘立刻凑到了一块儿,脑袋挨著脑袋,嘰嘰咕咕地说起了小话,刚才那点拘谨和寒冷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仿佛世界只剩下她们俩和那个关於箩筐的秘密。
杨帆嘴角微扬,没停步,挑著水桶稳稳噹噹进了院子。
走到灶房门口那口半人高、沉默的大水缸前,肩膀一沉,手臂发力,“哗啦”一声,將冰冷的井水倒进缸里。溅起的水在清冷的晨光中亮了一下,旋即破碎,融入缸中。
他放下扁担,缸里的水面还在剧烈地晃悠著,映著天空的灰蓝,也映著他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朝院门口扬了扬下巴,声音不高,带著点刚乾完活的鬆弛和不易察觉的笑意。
“欣丫头,箩筐在灶房墙根儿立著,秀芹走时別忘了让她拿。”
想了想,又补了句,“筛完麩子记得还回来,你二哥我还指著它过年筛点白面呢。”
语气里带著点促狭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