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泠儿(2/2)
陆鹤风凝眉嘆道:“你的爹爹也不要你么?”
小女孩咬牙拭泪,一脸倔强:“哼,他当日说可怜小乞丐没爹没娘,要收我作女儿,再给我找个娘亲,一家三口好好儿过安生日子。他、他之前待我可好了,后来只说有急事要办,一去就大半年没有音讯。就算他不要我,我找遍天涯海角,也要让他亲口跟我说『不要这个女儿』!”
陆鹤风略感惊讶:原来她爹乃是养父。唉,她与我一样无父无母,又生就一副倔脾气。
又听她说“一家三口好好儿过安生日子”,他再次想起旧事,心底暗痛。
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哪怕没有遇上师父,没能拜入天下第一派,没有练就这一身本领,只要阿娘和阿姊还在人世,一家三口仍守在那个破旧的小院里,朝朝暮暮有炊烟,有说有笑,有吵有闹,他再无所求。
沉默了一会,他又想:我便带她走罢,总不至於连个小女孩都护不住。
他朝她伸出了手。小女孩喜得收了泪,眉眼笑,扭头对老人说:“奶奶,我找爹爹去啦!”
陆鹤风探身將她抱上马,坐到自己身前,轻一甩轡,调马头出了门,一夹马肚,黄马便撒开四蹄,轻快跑出。
此时东方渐白。方出几里,便见金光镶云。林间微风薄寒,两三鸟语,山道两侧草木渐黄。马蹄掠过,扬起一阵尘埃。
小女孩贪看山间风光,一时忘了说话。
待奔上山顶,见一轮红日自东山破云升起,霎时间金光万丈,云海尽染。
“真好看啊!”她扭头朝陆鹤风笑:“跟你一样好看!哥哥,我叫泠,『泉水激石,泠泠作响』的『泠』,是爹爹起的名,爹爹叫我泠儿。”
她伸出手掌,在掌心写了一个“泠”字,“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陆鹤风稍稍勒了下马头,淡淡地自报姓名。
“是白鹤的『鹤』吗?我见过白鹤高飞,它们的身姿很美!”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东拉一句、西扯一句,逐渐说到自己身上来:“我呀,从记事起就在草寮里和一群拾荒的乞丐生活了,这人给我一瓢水,那人给我半个馒头,就这么活了过来。
“草寮里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躲债的、逃荒的、赶考的、做生意的、游歷的,也有几个像你这样威风凛凛的侠客呢!有时热闹得像赶集,有时冷清得只剩我自己。
“当然啦,我也並不总待在同一个地方,有时候走著走著,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如果总待在一个地方,混得脸熟了,路过的人就不愿意给我铜板了。但是,如果不混熟的话,又会被其他乞丐欺负!”
陆鹤风闻言,心里像被灌了铅,不禁长嘆一声。
家破人亡时,他才五岁半。
为了求生,也只能沿街乞討。他何尝未曾想过死,只是亲仇未报,哪能轻易將命捨弃?
自己得蒙师父垂怜,做了天师弟子,而今也长成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了。
可天底下的孤儿焉能都有这般幸运?
若是阿姊没死,是不是也如这孩子一般四处流浪乞討,朝不保夕,比作舞伎的女儿还受人糟践。
他忽然觉得,死了也未尝不是好事。
陆鹤风忍不住问:“你亲生爹娘没有给你留个物件么?”
他自然忘不了自己和阿姊各有一块几乎一样的双鹤衔芝玉,背面还刻著他们的名字。
那时他死里逃生,在山间寻觅半个多月,只找到阿姊的鞋和手帕子——都被血浸透了。
白玉值钱,说不准被过路人拾了去。倘若那拾玉的人能让阿姊入土为安,他也感激不尽了。
泠笑道:“没有,没人知道我爹娘。哈哈,我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呢。后来爹爹带著我一路南下,去了好多地方,我们玩得可开心了。再后来啊,我们去到汴州,在汴河边救了一个姑姑,那姑姑和东阳观道长婆婆住一起。
“道长婆婆会讲好多好多故事!爹爹將我寄养在道观里,说办完要事就来接我和娘亲一起去晋江。但我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到,心里好气!
“虽然在道长婆婆身边也很开心,但她总逼著我读书、写字、习武,做得不好还要罚——她生起气来好凶,我好怕!还是爹爹好,我做梦也忘不了爹爹!所以、所以我就跑啦,一路跑到这里来了。哈哈哈!”
陆鹤风不明白这种灰暗的经歷有什么值得笑的,“你不知道自己爹爹去了哪,怎么找他呢?”
“哥哥要去哪里?”
“吴县!”陆鹤风脱口而出,隨即心头一紧,忙掩饰,“哦,不,我……我得先去江阳。”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你是好人,我跟著你,肯定没错!”
这孩子笑容明媚,声音爽朗,像秋阳温燥,又似山间嘰嘰喳喳的鸟语。
陆鹤风不再言语,一抖韁绳。黄马驮著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踏著满地金黄的秋光,向著江阳城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