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再见爱人(1/2)
第58章 再见爱人
兰时的到访拉动了病房里来往脚步的频率。次日上午来探望我的人走马观花一样一波又一波,有些我以前根本没有见过,也没有印象,这些都被顾衍之拦在了病房外。还有一些,诸如江燕南这种人,踏进病房时的表情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神態泰然自若,语气轻鬆无波:“哎,我听说a城王医生都让你给弄来了。你本事越来越大了嘛。”
顾衍之正在餵我吃苹果,眼皮不抬道:“你连个果篮都不带,还好意思来?”
“那东西有损我英俊伟岸的风度跟仪態。”江燕南轻飘飘说完,转头看向我,笑著说,“今天杜綰看著心情挺好。”
我说:“我天天心情都挺好的。”
“这样最好。这个不管得什么病呢,心情都要保持好,这一点比吃多少药都管用。尤其你看你身边还有个姓顾的。虽然他只是你前夫,你俩现在並没什么关係,但要是你在难过的时候往他肩膀上咬两口,我觉得他心里也挺乐意的,你说呢?”
顾衍之平静说:“说得跟你没离过婚一样。”
江燕南说:“可我现在又復婚了。你觉著高兴吗?”
顾衍之说:“我真替尊夫人感到默哀啊。”
我说:“……”
我一直想找个跟江燕南单独相处的机会,问一问他鄢玉现在的状况。终於瞅准了顾衍之中途被医生叫出去的空当。然而我还没有提鄢玉的名字,江燕南已经悠悠开口:“鄢玉没死,还活蹦乱跳地在a城呢。你不用操心他的事。”
“……”我说,“我没想问他啊,我就是想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江燕南露齿一笑:“t城最近每天天气都挺好。你既然不想问,我就不讲了。顾衍之说不定哪天会告诉你的,我多余操心这些干嘛。走了啊。”
说完就要迈脚,我在他身后哎了一声,看他没回应,又提高音调哎了一声。江燕南终於止步,回过头来:“顾衍之去a城找鄢玉,找著之后当天去成都。据说这俩人在诊所碰面的时候確实差点打起来。不过鄢玉看见顾衍之第一眼就知道捂不住了,认罪態度还算可以,加上顾衍之找你心急,鄢玉又第一时间提供了你的方位,这才让他逃过一劫。否则哪能这么容易就一笔勾销?”
“……”
“不过话说回来,杜綰小同学,我还是挺佩服你的勇气。生病这么大个事都能从始至终一声不吭,自己毅然决然决定了然后弄个离婚跑到天涯海角,你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和行为给外面那些不知道內情的人知道了,会显得顾衍之特別不值得信任你知道么?”
“……”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略有感慨地,“有生之年能看见顾衍之丟一次面子,也算是不容易啊。”
十一点左右李相南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和顾衍之下跳棋。在旁人眼里,大概我俩此刻的姿势很有些奇特:我在桌子前正襟危坐,两只眼睛全神贯注盯在那些棋子上面,顾衍之右手捏了本书在手里,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等我下棋,往往都是翻三页书再回来,正好赶上他走棋。我已经对他居高不下的智商已经习惯,猛然听见李相南的声音反倒给嚇了一跳:“喂,你怎么能这样藐视別人的智商啊?”
他手里拎著左右两只果篮,横向的长度加起来差不多和纵向一样宽。顾衍之回头看了一眼,显然也注意到这个现象,淡淡道:“你把江燕南的那份也给拎来了?”
我没忍住笑出来一声。顾衍之把书放到一边,抬脚离开房间。李相南把果篮放下,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欲言又止道:“他今天怎么这么好讲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他的潜台词应该是,这是看在我麻烦了你这么久的份上,勉强让你见最后一面。”
“……”
李相南看了我一会儿,慢慢开口:“你没给我添麻烦的。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不管有没有我参与,你只要能过得平安幸福,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我本来想著他要是说出什么煽情的话来,我就给他全拿冷笑话挡回去。可他这样一来,让我准备的託辞就全都说不出口,张了张嘴,半晌讲不出话。听到他又说:“那天洪水过来,大家都平安,有一大部分是顾衍之带去那两架直升机的功劳。后来还有媒体撰稿来著,说什么直升机冒险救人,眾人团结一心之类。”
我点点头。他又说:“不过听说镇上损失不小,鸡鸭还有牛等等被冲走的不少,还有各家院子里种的那些东西。燕燕家的也没有倖免。”
我又点点头。
李相南安静了一会儿,说:“算了,其实这些事你听不听都无所谓。重要的那些顾衍之大概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再说一遍,你听了会烦的。”
他用这种口气聊天,终於让我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了?”
李相南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前两天你还昏迷没醒的时候,顾衍之叫人跟李家签了一笔单子,合同的数额不小,对我们家来说很有利。我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从此以后你也不用觉得亏欠之类。”
我说:“你不用说得这么刻意疏离。我知道你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半边唇角翘起,笑了一下。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窗子外面,最后把目光转回来,慢慢开口:“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跟你说,这也许確实就是近期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啊,杜綰。下个星期我就要被公派去英国了,要在五年后读完博士再回来。也或者不会再回来。这个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本来是觉著不想去了,现在想想,反正除了学习,好像也没有其他別的事可以做了。那就还是去好了。”
房子里静默了片刻。我说:“挺好的。你应该这样。”
他嗯了一声,搭著眉毛不再讲话。自己交握双手沉默了半晌,站起来告辞。李相南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跟我说得认真:“杜綰,外面人都说你很坚强,你在我面前的时候也的確很坚强,可我觉得事实並不应该是这样。你遇到癌症这种事,不可能不会害怕,只不过你是觉得除了顾衍之可以分享你的悲喜情绪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资格担当,是不是?你其实是个挺骄傲利落的姑娘。”
我再一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李相南头也不回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下,转过身来,有点咬著牙根地开口:“哎,我不得不说,顾衍之除了那张脸长得过去之外,其他地方真是可恶得一无是处啊。”
“……”
我在第二天上午做了放疗。从此以后开始了接受各种马不停蹄治疗的生活。我努力忽视各种不適,努力像江燕南说的那样,让心情真正变得好一些。以及配合各种治疗手段和医嘱,化疗,放疗,以及新兴的生物免疫疗法。不停地被专家討论病情,抽血,局部照射,以及吞咽大把药片,这样的光景有些难熬,但仍然还是挨过去半个多月。半月后病情没有出现太大好转,但幸而的是,同时也没有出现什么加重跡象。
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能贪求更多,我已经对这样的结果觉得满意。顾衍之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知道他在我注意不到的地方耗费了多少心力,他不会主动告诉我这些背后的事。我只知道这些天他的睡眠远远少於我的,並且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清减下去。
我终於在一天晚上的时候,跟顾衍之明確提到了死亡的话题。
这是我们这些天一直在试图迴避的事。小心翼翼地假装骨癌四期只是个小病症,只不过是中间过程稍微折腾了一下,到头来必定会好起来一样。像是奇蹟比死亡更容易发生。可谁都知道,事实没这么容易。
我琢磨了很久,连放疗的时候都在想,要怎么把这个问题说出口,才能显得没那么触目惊心。然而这个问题本身就如尖刃,再怎样掩饰,也不能挡住它直戳进人心窝里:“顾衍之,假如,我只是说假如,我真的在一个多月后死掉了,你要怎么办呢?”
他轻轻揉捏我手腕的动作僵了一下,片刻后,才低声开口:“没有假如这回事。”
“可是你明知道,我说的並不是假如。奇蹟跟死亡,这么简单的概率大小问题,你不会不清楚。我们总要面对事实。”我停了停,努力让语气变得轻鬆,“其实,时间是可以癒合一切的啊。你可能现在觉得很伤痛,可是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到了许多年之后,你就会觉得,这些旧事也没有什么的啊。你可以过得很好。我希望你可以是这样。”
腰际驀地一紧,他的力道很大,声音低沉:“可我办不到这样,綰綰。我跟你说过,假如发生葬礼,我会陪著你。我也跟你说过,不管到什么时候,我总不可以让你吃亏。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
“可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之前做了那么多事,都只是为了让你不要这样做啊。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我的声音有些不稳,努力掩饰的情绪越来越堵不住,“我一直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可以在这个世上活得儘可能久一点,你可不可以想一想,我怎么可能想让你陪著我一起呢?”
他有片刻没有讲话。我仰起脸望著他,眼神里满满带著恳求。迫切想听到他一句承诺。又过了片刻,听到他低声说:“既然不能这样,那就好好陪著我一起活下去。”
他这话讲得实在霸道。我急得有些想哭:“可是我怎么可以管得了死神的事,你这样真的……”
话没有说完嘴唇已经被封住。温软的触感,在齿关轻轻辗转,绵远长久的感觉。不知隔了多长时间才被稍稍放开。我听见顾衍之淡淡的声音,再篤定不过的口吻:“没有可是。綰綰,你不属於死神,你只能属於我。就这么简单。”
那天之后,我们没有再提起过这个话题。天气慢慢转过七月,进入八月,这是一年里生命最旺盛的时节。医院里的美人蕉次第盛放,火红艷丽,每一瓣都开得很好。我在一次免疫细胞回输人体后,明明身体各项指標没有太大变化,骨痛却突然在一夜之间消失掉,精神睏乏的现象也不见,甚至连食慾都变得很好。
这种久违的身体轻鬆的感觉让人无暇想到其他的事,我在骨折尚未痊癒的情况下就想跳下床,结果被顾衍之拦腰捞起塞回被单里。我仰起脸,很认真地试图挣扎:“我觉得身体好很多了,今天很想看一看外面院子里的花,不可以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俯身下来,在额头上一个轻吻。缓缓说:“綰綰,今天我们出院回家,好不好?”
他的动作很轻柔,语调低软,像是有绒羽刷过一般。这个样子的对待仿佛我是娇弱无力的初生婴孩。我这样想著,刚才活蹦乱跳的劲头不由自主消失,跟著也有点虚弱无力的样子,声音很轻地跟他开口:“好啊。”
我没有问他突然决定出院的原因。只是相信他总有缘由。就像是这些天他每天递来大把药片,或者带我去抽血化验,以及输液或放射等等治疗的时候,我都没有问过他,这些所对於病症具体的作用。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已经不再很相信这些东西。我只是相信顾衍之而已。
我相信他做了最好的努力。我在前来会诊的医师里见到过蓝眼的白人,也见到过操著浓重粤语口音的南方人,我还从护士那里听说在那天清晨六点,我昏迷著被从西部送回t城的时候,这座全市最顶尖的医院各大主任医师匆匆齐聚,针对我的情况不吃不喝整整会诊了十个小时。
这些顾衍之都没有同我讲过。在这些天里,我们很少会谈及病痛方面的事。大多都是一些笑话和趣事。顾衍之从未主动提起过这方面的话题,更不要讲死亡这两个字眼。只有偶尔去面见医生的时候,我听到顾衍之和医生的交谈,他的语速快而清晰,讲的都是病症方面的专业术语或缩写字母,我才能隱约知晓,他了解我的病症,甚至远远超过我自己。
一直以来,顾衍之做过许多的事。我都只可以看到冰山一角。就像如果没有兰时,我不会知道他捐助过慈善,更不可能知晓他捐助慈善的原因,也不会知晓他联繫国外专家,延请来顶尖的医师。以前他做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每次被问及,他都只轻描淡写。如今外面有关顾衍之的报导连篇累牘,会诊轮番马不停蹄,可是在这个病房里,仍然是云淡风轻。
叶寻寻曾经批判顾衍之这是独断专行。我却相信这都是处於顾衍之充分了解我性格的前提下。他知道对於我来说,最合適这样做。
鑑於出院,我终於可以脱掉病號服,换上自己的衣服。镜子里的面颊今天出奇红润,终於没有了这些天来那种苍白的感觉。进入车子里的时候,我想了想,跟他说:“哎,突然很想吃城东那家的义大利面,可以吗?”
一个小时后,我们从城西拐到城东,车子缓缓停在那家意式餐厅前。
其实这些天被放化疗折腾下来,胃口已经基本被毁到聊胜於无。即使今天状態很好,胃口却仍然如故,只吃了几口就放下餐具。大多数时间还是在跟顾衍之聊天。落地窗外的街道整洁安静,没有几个行人。抬头望时天青云淡,阳光在空气里活泼翻滚。我和顾衍之並排挨著坐,说著没什么逻辑的话题。中间若无其事地去抓他的手指,很快被他反手握住。然后挠了挠他的掌心,被他攥得更紧。再熟悉不过的小动作,再熟悉不过的縈绕气息,再熟悉不过的身边人。
我说:“哎,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我话很多呢?”
他说:“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我说:“实话。”
他说:“实话说,是有点儿。”
“……”我盯著他望了一会儿,又说,“那你是不是有时候还会觉得我很幼稚呢?”
“这次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我斩钉截铁说:“假话。”
他单手撑著下巴,有点好笑意味地瞧著我,侧面的模样很好看。我说:“不管实话还是假话,你难道不知道其实別人问这种问题的时候,其实只是想听一些好听的话的吗?”
他说:“綰綰,我遇到的最幸运的一件事,就是十一年前在山里找到了你。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合適我,就像你说话,不管是多是少,其实没有关係,我都喜欢听,这就很好。幼稚不幼稚,也是一样。”
我说:“你这说的是假话吗?”
他说:“是。”
我觉得此刻我一定满脸的失望:“真的吗?”
他漫不经心道:“假的。”
“……”
我们一直在餐厅流连到下午才回顾宅。然后一路被顾衍之抱上二楼。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再往外望的时候天边已经有霞光流转。被他抱回臥室的时候听见他隨口问:“晚上想做什么?”
我搂住他的脖子,看著他,说:“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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