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彷徨(2/2)
还有那描绘月光穿透不同深度水体、变幻出奇异光影的色彩性和弦,朦朧、神秘又层次分明。
这些片段,代表著一种他从未真正理解、更从未尝试驾驭的音乐魔法。
对声音极致精微的控制,对色彩变幻莫测的捕捉,对意境深邃悠远的营造。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在空气中模擬著《水妖》中某个需要蜻蜓点水般轻盈触键的动作。
指关节灵活,肌肉有力,重生带来的健康双手在物理上毫无阻碍。
然而,一种深刻的陌生感和隔阂感却油然而生。
他的力量可以凝聚成重锤砸下,发出雷霆之声。
却难以像陈雨薇那样,將力量精细地拆解、控制,化作无数微小的粒子,让它们在琴弦上跳跃、流淌。
编织出如梦似幻的光影。这种发力方式的根本差异,这种对音乐美学追求的截然不同,才是横亘在他面前的鸿沟。
推开那间熟悉的7號旧琴房的门,熟悉的消毒水味、旧木头味和淡淡的活络油气息包裹了他。这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囂,只剩下绝对的寂静。
他没有走向钢琴,而是径直来到角落的书桌前,打开了那本承载著他所有野心与规划的厚重计划本。
昏黄的檯灯光线下,纸张泛著柔和的微光。
他翻到记录“星河杯校內初赛”的那一页,拿起笔。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沉稳而冷静:
技术失误:
左手八度下行尾部,降a小七和弦-指尖未吃稳,音色飘忽,共鸣不足。
中段转调过渡音群(降e->g小调)-颗粒感缺失,跑动模糊。
结尾强力和弦前:f八度准备音-抢拍。
评委核心批评:过度依赖爆发力,音色层次单一,缺乏细腻变化与色彩。
写完这些,他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空白纸张如同未被开垦的雪原。这一次,落下的不再是冷静的分析,而是带著灼热温度与深切渴望的思绪:
音色。层次。色彩。
这三个词,像三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盪开层层涟漪。
林哲远冰冷的批评和陈雨薇指尖流淌的幻境交织在一起,无比清晰地映照出他音乐版图上那片未曾开拓的荒原。
力量铸就了《英雄》的骨架,却未能赋予它足够变幻的血肉与光影。
控制?还是力量?
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页上划出短促的线条,如同他此刻內心的交锋。陈雨薇在《水妖》中展现的那种举重若轻,让音乐精確地在琴弦上跳跃、流淌。
对力量的极致精微控制,这种对意境的深邃营造,像一道冰冷而瑰丽的闪电,劈开了他固有的认知。
他闭上眼,前世聆听过的肖赛大师演奏片段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鲁宾斯坦指下,萧邦的夜曲不再是简单的旋律,而是天鹅绒般温暖柔韧、带著呼吸起伏的活物;
波格莱里奇指尖流淌出的斯克里亚宾,音色诡艷迷离,层次复杂如万筒,每一次触键都像在调配光与影的魔药。
那些曾让他心驰神往却又觉得遥不可及的音响魔法,此刻如此尖锐地提醒著他:他的《英雄》,在音色的王国里,显得过於直白,甚至...粗糲。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计划本的技术训练模块。
那些熟悉的条目——哈农的变速打磨、八度耐力的极限挑战、核心力量的不断强化,依然是他力量的基石,必须继续夯实。
但在它们下方,他清晰地知道,必须开闢新的疆域。
如何捕捉《水妖》开头那颗將坠未坠、清透冰凉的水滴之音?
这要求他像链金术士一样,去感知指尖最细微的变化,不同的触键力度是垂直敲击还是水平拂过?
角度是指腹中心还是边缘?
速度是果断落下还是轻柔抚触?
又如何理解拉威尔、德彪西,甚至萧邦某些前奏曲中,那些构建起整个迷离意境的音色密码?
他需要沉入那些大师的录音,剥离表象,去倾听、去分析每一个音符的色彩是如何被精心调製。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些全新的探索方向时,一种清晰的、带著刺痛感的矛盾也隨之浮现:
追求这种精微到极致的控制力,需要投入的不仅仅是时间,更是对现有发力习惯的顛覆。
为了捕捉水滴的悬停感,他可能需要刻意收敛那排山倒海的力量;
为了感知音色的千变万化,他必须將原本凝聚的爆发力拆解、驯服。
这会不会像拆掉支撑房屋的樑柱?
一丝谨慎的犹豫,掠过心头。
他放下笔,指尖因长时间的紧握而微微发白。
合上厚重的计划本,封皮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在寂静的琴房里如同一个决断的落槌。
他站起身,走到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前。
他伸出手,指尖悬停在泛黄的琴键上方。
空气中,仿佛仍残留著《水妖》那冰凉纯净的余韵,缠绕著他的神经末梢。
与此同时,掌心肌肉记忆深处,那排山倒海的和弦轰鸣与磅礴气势,也如同沉眠的火山,在血液中低沉地迴响。
两种声音,两种力量,两种背道而驰却又同样强大的美学追求,在他体內,在他悬停的指尖下,猛烈地碰撞、撕扯,又奇异地交织。
琴房彻底陷入昏暗。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遥远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