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天马行空(2/2)
漕运!
水路!
她瞳孔骤然一缩,脑海中无数零散的念头匯聚一处。
货船、商队、盐铁、米粮、南来北往的客商……
等等这些,瞬间被“水路”这两个字如丝线般串联起来!
她豁然抬头,震惊地望向刘靖,那眼神里充满了醍醐灌顶后的狂喜。
“下官……下官明白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哈哈哈!”
刘靖见她一点即透,不由得朗声大笑,起身走到墙边悬掛著的那幅巨大的江南舆图前。
“能在短短一剎那便融会贯通,林院长之机敏,世所罕见!”
林婉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既是因为被点破关窍的激动,也是因为自己先前钻牛角尖的羞愧。
她苦笑著起身,走到舆图旁,躬身道:“下官只是有些急智,与刺史这等俯瞰全局的大智慧相比,不过是萤火之光,如何敢与皓月爭辉。”
这话,绝非奉承,而是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说出如此发自肺腑的讚佩之言。
刘靖的想法,总是能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切中要害,一举打破所有困局。
当初的蜂窝煤生意如此,眼下的进奏院同样如此!
刘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上的“广陵”二字之上。
“不错,广陵之富,在於水路四通八达,天下货物在此交匯,再转运四方。”
他声音沉稳,带著一种指点江山的磅礴气势。
“我將其称之为,集散中心。”
“我等的进奏院,同样可以採取这套法子!”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滑动,从歙州,划到饶州,再沿著长江水系,一路向西,指向荆襄,向东,指向两浙。
“初期,我们稳扎稳打,以歙、饶二州为根基。”
“一年半载之后,待歙州总院的章程稳固,人手歷练出来,便可提拔得力骨干,前往各处水陆交通便利的要衝之地,如池州、宣州、洪州等地,设立分院!”
“这些分院,便是新的『转运之所』,它们负责接收从总院沿水路送来的邸报母版,在当地雕印,再向周边的州县铺陈开去!”
“时政要闻由总院统一编纂,以定口径;而风土人情、趣闻杂谈等版面,则可由总院下发大略,各分院根据当地风土人情自行填充。如此,既能號令归一,又能因地制宜,更接地气!”
林婉已经彻底听得痴了。
她望著刘靖那在舆图前指点江山的背影,在广袤的舆图映衬下,仿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转运之所”、“水陆並行”、“分院裂变”这些闻所未闻在疯狂迴响。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邸报方略,这是一张足以將整个江南,甚至於天下都笼罩其中的巨大网络!
“林院长?”
耳畔传来刘靖的呼唤,林婉猛然回过神来,正迎上他那双带著一丝关切的深邃目光,她的心跳毫无徵兆地漏了一拍。
她慌乱地低下头,端起桌上的水杯,温热的白水滑过乾涩的喉咙,才勉强压下心头那莫名的悸动。
“我……下官方才在思索进奏院之事,一时出神,还望刘刺史见谅。”
她为自己的失態找了个藉口。
刘靖闻言,反倒来了兴致,嘴角噙著一抹瞭然的笑意,重新落座。
“哦?却不知是何事,能让我们足智多谋的林大院长如此入神?”
林婉的脑中急速运转,瞬间便將方才那不合时宜的女儿家心思拋诸脑后,转而提出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她抬起头,神色重新变得凝重无比。
“回刺史,下官是在忧心钱粮。”
她放下水杯,目光灼灼地看著刘靖。
“进奏院若只在歙、饶二州经营,置办铺驛、招募人手、採买物料,靡费虽巨,以刺史府如今的府库,尚能勉力担负。”
“可若真如您方才所言,要在大江南北广设分院,铺开一张天罗地网,那所需的人力、物力、財力,將是一笔无法估量的天文数字。”
“此乃只出不进之营生,长此以往,只怕不等大业初见成效,便会先一步拖垮刺史府的钱粮根基,此绝非长久之计。”
这便是她想到的第二个死结。
舆论的网铺得越大,耗费的钱粮就越多,这是一个无底洞。
刘靖听完,脸上却不见丝毫忧色,反而露出一副“我早知你会问这个”的篤定神情。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悠悠地反问道:“林院长,你觉得这天下,什么东西最是昂贵?”
林婉一怔,这个问题太过宏大,她沉思片刻,试探著答道:“是土地?是城池?还是……人?”
“都不是。”
刘靖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是人心,是天下人的注目。”
他看著她那双充满求知慾的明亮眼眸,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招幌。”
林婉又是一愣。
招幌?
酒肆茶楼前悬掛的旗幡?这与邸报有何干係?
这又是一个她从未听闻过的用法。
刘靖转过身,背对舆图,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你想,当我们的邸报铺满天下,成为无数士人商贾,乃至贩夫走卒每日都翘首以盼的读物时,那一张薄薄的纸上,承载的是什么?”
林婉被他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顺著他的思路回答:“是……是人心,是天下人的注目。”
“不错!是成千上万,乃至成百上千万人的注目!”
刘靖的声音里带著一种奇特的蛊惑。
“既然是注目,那它便有价值。既然有价值,那它便可以被贩售!”
“譬如,城中某家布庄欲要扬名,便可一笔钱,在我们的邸报上占据一角之地,刊载他家的商號,告知天下人,他家新到了何等珍稀的蜀锦,价钱几何!”
“又譬如,某家酒楼新创了绝世佳肴,也可钱刊登一篇食记,引得八方食客闻香而来,踏破门槛!”
“再譬如,某个新开张的钱庄,想要彰显实力,便可在邸报上昭告四方,其资本何等雄厚,信誉何等可靠!”
林婉闻言,秀口微张,却什么也没说出!
这……这是何等鬼斧神工、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
將无形的人心与注目,化为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
她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商家为了在邸报上爭得一席之地而挥舞著钱袋,而那些钱,又源源不断地流入进奏院的库房,支撑起那张覆盖天下的巨网。
“如此一来,商家得了名,我们得了钱,邸报又能藉此自给自足,岂不是一举三得,两全其美?”
林婉听得眼睛异彩连连,声音都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发颤。
刘靖却缓缓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带上了一丝冰冷。
“两全其美?”
“格局小了。”
他踱步回到舆图前,目光森然地扫过那张被他用硃砂笔画满了標记的江南大网。
“林院长,你想得还不够深。”
“邸报越是铺得广,看的人越多,这『招幌』的价值便会越高,那些商家愿意出的银子便会越多。”
“到那时,进奏院非但不会亏空分毫,反而会成为一座日进斗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
林婉已经被这宏伟的生財宏图震撼得无以復加,感觉自己毕生所学的算学与经营之道,在刘靖面前简直如同儿戏。
“林院长,你再想深一层。”
刘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森然杀机。
“这座金山,从何而来?”
“从那些不惜重金刊载招幌的商贾手中而来。而那些腰缠万贯的大商贾,他们又是谁的人?”
“他们可能是吴越王钱鏐治下的丝绸巨商,可能是淮南掌控的盐铁豪门,甚至可能是北方朱梁的皇商国戚!”
“我们用他们的钱,来做什么?”
刘靖猛地回头,双目如电,直刺林婉心底!
“我们用吴越的钱,来供养更多的兵马;我们用淮南的钱,来打造更精良的甲冑;我们用朱梁的钱,来锻造更锋利的刀刃!”
“我们要用敌人的钱,来打造覆灭他们自己的武器!”
刘靖的声音平淡地落下,书房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林婉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脑海中,只有计算。
第一步。
以远低於成本的二十钱定价,迅速將邸报铺满歙、饶二州,乃至整个江南,让其成为所有读书人、商贾、乃至贩夫走卒一日不可或缺之物。
第二步。
利用“集散中心”的模式,將邸报的影响力,沿著水路,辐射到吴越、淮南、荆襄……
第三步。
当这份邸报成为天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时,推出“招幌”业务。
第四步。
吴越的丝绸巨商、淮南的盐铁豪门、朱梁的皇商国戚……
为了让自己的生意被更多人看到,他们会爭先恐后地,將大笔的金银,投入到进奏院的“招幌”之上。
第五步。
这些来自敌国的钱,將源源不断地流入刘靖的府库。
第六步。
最终,刘靖將用这支由敌人们亲手供养起来的无敌之师,去攻破他们的城池,去倾覆他们的国祚!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以天下人心为土壤,以金钱为养料,最终结出“死亡”之果的完美闭环!
最可怕的是,这个局,是阳谋!
它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刘靖甚至可以把这个计划告诉钱鏐、告诉杨渥、告诉朱温!
他们会信吗?他们不会。
就算他们信了,他们能阻止自己治下的商人为了赚钱,去进奏院刊登招幌吗?
他们不能!
因为刘靖给的,是他们无法拒绝的“名”与“利”!
林婉终於明白,她和刘靖的差距,不在於智谋,而在於维度。
她是在地上画策,而刘靖,是在天上布局。
困於闺阁二十载,读尽天下书,所学不过是屠龙之术,却终生不见真龙!
原以为此生不过是周旋於帐本与庭院之间,空负一身才华,最终凋零於內宅。
而今……真龙现世!
他看懂了我的抱负,他给了我一个足以搅动天下的舞台!
我林婉所求的,不正是如此吗?!
林婉缓缓起身,双手平举眉心,缓缓弯腰躬身,行了大礼:“刘刺史之才,经天纬地。林婉心服口服。”
“从今往后,林婉愿为刺史座前一小吏,为这开天闢地之大业,效死命!”
刘靖静静地看著弯腰躬身、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女子,上前一步,亲手將她扶起。
“进奏院初创,百废待兴,尚需招募一批能写会编、心思敏捷的文士。”
刘靖看著她那双闪著亮光的眼睛,下达了他对这位“进奏院院长”的第一个真正的命令。
“此事,我全权交予你。”
“人手、钱粮,皆可向府库支取,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句道:“一月之內,我要看到进奏院的第一份邸报,刊印全城!”
林婉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声音里无一丝迟疑,只有斩钉截铁的决绝。
“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