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吾有三问皇甫氏(2/2)
“吾虽将死,然皇甫血脉不绝,必世世代代护大汉河山。”
“若是借天家之势,想让皇甫氏为汝做些什么,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松枝,将两人投在屏风上的影子扯得凌乱。
毕竟也是一位在宦海沉浮半生的老臣,岂会被几句轻言蛊惑。
刘方神色淡然:
“敢问老将军,皇甫氏侍奉几代天子了?”
皇甫规或许没想到刘方会问这样的问题,略微一怔。
“此乃何意?”
刘方抬头时炭火恰好掠过眼瞳,他直视着皇甫规:
“皇甫氏所忠的到底是刘氏,还是汉室?”
这句话,任谁来听,都有着谋反之意。
“放肆!”
皇甫规也没有例外,屋内的温度似乎都低了几分。
“汝若是不讲明白,恐怕今日是走不出此地……”
刘方没有在意皇甫规言中的威胁之意。
“或者说,皇甫氏想守护的,是天子一人,还是汉家万民?”
皇甫规抚身欲起,却被咳意扯回锦被。
刘方继续说道:
“老将军镇守边关数十载,可知如今鲜卑王庭已一统胡人各部,整兵秣马于边关,欲要亡吾大汉?”
这话如重锤砸在皇甫规心口。
他猛地攥紧床头锦缎,这与他近日最忧心之事也算相通,便是他死之后边塞之患又该如何?
他也知刘方不是危言耸听,虽然他不了解鲜卑的具体情况,但是也常听皇甫节说起。
喉间泛起腥甜,他却顾不上擦拭唇角的血丝。
“这消息,汝从何得来?”
刘方见老人眼底的防备化作惊惶,知道时机已到。
怀中黄绫带着体温,展开时发出轻细的“嘶啦“声,双手捧过头顶。
皇甫规将浊目用力凝聚,看到那段黄绫上隐有天子印玺的痕迹。
“这……”
刘方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道:
“老将军所料不错,这正是当今天子,撕裂龙袍内衬而做,特予吾宗室刘方以衣带诏,口传天语。”
“臣……”
皇甫规的视线突然模糊,强撑着身子,枯瘦的膝盖重重磕在榻上,锦被滑落露出列列刀疤。
“……护羌校尉皇甫规,受诏。”
刘方看着皇甫规从榻上尽力伏低身子的样子,喉间突然哽住。
他缓步走到皇甫规身前,却始终俯身未曾高过皇甫规一丝。
皇甫规颤抖着接过衣带诏,指腹在黄绫上几番抚过,又生恐自己手上的茧子磨破这黄绫,于是赶忙又捧在掌心。
当皇甫规再抬起头时,炭火正掠过刘方泛红的眼角。
“陛下自十二岁践祚……”
刘方声音突然沙哑:
“清窦氏、除党人,抚边关,改均田,行三互,频频变法,殚精竭虑……”
“案头竹简夜夜堆至烛台倾倒,只为得见大汉复兴之日。”
“但是大汉之根系已病入膏肓,如今之世家到底对于大汉来说,是利是弊,想必老将军心中自有分辨。”
皇甫规喉间滚动,唯有长叹一声。
刘方言辞愈发激动:
“若是旁人见这衣带诏,某必言此为清君侧,可是老将军面前……”
“某愿实言相告,陛下虽用宦者却实乃无人可用,虽除党人却难抵天下世家。”
“而如今,内忧不止,外患将生,吾大汉危矣!”
皇甫规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可是却怎么也无法平静的说出话来。
“老臣……老臣……”
刘方此刻,眼泪夺眶而出:
“吾本恒帝幼弟,不足周岁之时,阿翁就死于非命,吾大兄被梁氏送上大位,却难逃掌控。”
“当年,大兄尚且不敢言能够保护好自己的性命,更何况还在襁褓之中的幼弟。”
“所以,大兄恐吾遭生不测,就把吾交给了二兄渤海王抚养,两位兄长共同将吾身世隐藏……”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北风撞得铜铃乱响。
“后来,大兄不知何故,暴毙于宫中,故陛下继位。”
“可是没过几年,谁能想到吾二兄渤海王居然被定为谋逆之罪,满门百余人惨死狱中。”
“二兄入京前,命部下将吾塞进炭车,托付到三兄平原王处。”
刘方的声音混着炭盆的噼啪声,惊得梁上灰簌簌落在皇甫规肩头。
“窦氏控制陛下的情形与当年梁氏控制恒帝的情形,如出一辙!”
“所以渤海王从未有过逆反之心,反而全是同情之心。”
“自陛下登基以来,渤海王鼎力相助,本就是血浓于水,渤海王妃与皇后宋氏更是姑侄之亲。”
“吾那二兄怎会是谋逆之人,吾不甘心呐,于是潜藏宫中,以求还吾二兄清白。”
言及此处,刘方从一旁案上拿起那枚龙纹玉佩。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吾与陛下相认,是夜,吾与陛下皆不得眠,陛下拥吾而泣……”
“言之,自和帝以来,尽是迎立幼主,皆有外戚乱政,大权旁落……”
“汉室近十代天子,殇帝百日登基,不足周岁而亡,冲帝两岁承统,三岁病逝殿中,质帝八岁即位,九岁便被鸩杀,最长寿者三十余岁而亡。”
皇甫规紧紧捂着胸口,可还是止不住的剧烈咳嗽。
刘方忽然叩首在地,涕泪横流:
“陛下抓着吾手,指甲几近陷入肉中……”
“吾刘元义身为恒帝之弟,天子皇叔,在汉室倾颓之刻,自当仁不让,经几番周旋,终携此衣带诏出宫,只为寻扶大汉将倾之人。”
皇甫规听至此处,热泪早已布满那沟壑遍布的垂朽面颊。
他枯藤般的双手,死死的攥住那衣带诏。
看着黄绫上“宗室刘方,代朕巡狩”八个朱砂大字,就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刘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靠到近前,将手按在了皇甫规那褶皱的手背上。
“老将军,所以某才会有刚刚那第二问……”
“皇甫氏想守护的,是天子一人,还是汉家万民?”
皇甫规颤抖着抚过衣带诏上的撕裂口,这毛糙的边缘为何能硌得心中剧痛?
唯见,皇甫规眼角散落的泪滴,在黄绫上晕开。
“皇甫氏满门忠烈,愿世代护汉家之天下……”
“元义公!若有何皇甫氏可做的,但请直言!”
刘方却皱起眉头,咬着牙说道:
“老将军可知此问到底何意!”
话落于震惶之处,刘方目眦欲裂:
“皇甫规,听诏!”
“朕,不求皇甫氏护朕一人,但求皇甫氏守关拒胡,护汉家万民!”
当此言落地,皇甫规枯树般的身躯迸发出一股浑厚的力量。
他一把推开刘方阻拦他的手,硬生生拖着病躯,将自己摔到地上,而后伏地高呼:
“臣,皇甫规,奉诏!”
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了一阵呜咽却铿锵的声音。
“臣,皇甫节,奉诏!”
“臣,皇甫嵩,奉诏!”
“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