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十八岁的小狗(2/2)
他们不认识也不要紧,句牧暗想跟到教室去,大几十号人总会有认识涂愿的吧?撑伞又走了几步路,另一个沉默的男生突然“啊”了一声,肘推了下室友,极小声示意说:“开学不久那个……是不是……?”
可句牧耳朵太尖了,在嘈杂的雨珠声中都捕捉到了他们吐出来的那几个字。
“开学不久怎么了?”
两个男生好似还在互相确认,表情都变得莫名复杂。句牧紧快走了两步,几乎侧行到他们斜前方,提高音量又重复问了遍:“开学不久,到底怎么了?”
“这个涂愿……嗯……是你朋友?”他们俩边问,目光边从伞下钻出来打量句牧,瞧见他虽然人高马大的,但背着书包还是一副学生气。
“对。”句牧点头。
对面两人顿时又变私语,万分踌躇的模样。句牧甩了甩满头雨水,要被他们急死了。终于,其中一人掏出手机,翻找什么。
“你存了啊?哈哈……变态……!”另一人低声笑骂,意味深长。
“操……老赵存的好吗!”
句牧被他两个往路边上拉了拉,然后就见自己眼皮子底下多了张图片。图片是Q大BBS的页面截图,帖子标题直截了当写着:2012级计算机系涂愿骚婊子卖逼照~!!!
句牧瞳孔骤然放大,一把拿过手机,拇指将图片往上滑时都在难以抑制地发抖。照片赫然是涂愿露脸的床照,且句牧认得出都是与他在一起时的琐碎自拍,二十多张照片无一例外。根据底下最后回帖的时间来看,这些东西在BBS上被挂了五个多小时。
“可是……好像,后来没听说咱们系谁叫涂愿吧?”
“没,真有的话那回头率……”
句牧脑袋里嗡嗡的,感觉血液都滚到了耳膜上,这才发觉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秉着口气。他手一空,那个男生拿走手机,小心瞟了句牧一眼,只觉得面前人很有几分凶神恶煞——湿漉漉的脸埋了一半在伞缘阴影里,眉头压得低紧,眼角又满是血丝。
句牧一言不发地垂着头,那两人见状便赶紧离开,不料肩膀被一拍,句牧又跟上来,大声问:“你们学生会在哪办公?”
两人告诉他在南区综合楼三楼,说完拔腿要走。没走几步,突然男生肩膀又被一拍。这次再回头,见句牧指了指他口袋里的手机,说:“删了。”
立马删。
句牧盯着照片在他眼前删掉,即便知道这没什么意义。
BBS的流量这年头已经比不上几年前了,那个帖子的发布时间在开学后一个星期,被管理员删除前飘红了那么久,一度成为热度最高的话题,但也仅限于Q大内部,于是造成了在Q大人尽皆知,外人却毫不知情的状况。
句牧询问学生会,是因为他突然想到还有一个人可以找:张衾。他并不清楚张衾是哪个系的,可肯定这家伙会混到学生会里活动。一转身,句牧再度收起伞,雨中从疾走到跑,凛风刮着他一团浆糊似的脑子。
到了综合楼三楼,句牧看见学生会一溜部门的牌子,直接推办公室的门进去。他一踩一个湿脚印,连忙又退出来,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土匪,然后向人打听学生会有没有个叫张衾的。但就这个问题被来回踢了半小时皮球,最后,还是一个大一的姑娘见他满脸辛苦,于心不忍翻出学生会新生名单给他找。
果然,张衾入了外联部。学姐又告诉他五点要开活动会议,外联部的应该都来,叫他可以到外头等等。句牧感激道谢,然后就下去坐到综合楼门前台阶上等。
一等又是两个多小时,他姿势都不带挪一下,像个门神,引来进出学生不少侧目。五点差十分左右,句牧从雨帘中远远看见了走过来的张衾,立马冲了过去。
张衾一惊,下意识连连后撤了几步,本来手里拿着的文件夹都吓掉了。
“涂愿……”
“嗳嗳嗳跟我没关系!”张衾抬起手臂,扬雨伞不住推挡他,“我发那帖子之前他就压根没来学校报到,我也是过后才知道的……”
句牧愣住,其实他本意是想摆个还算好的脸色以向张衾打问消息的,根本没猜过那帖子是张衾捣的鬼。谁知道,这个家伙不打自招了。句牧登时怒火中烧,新仇旧恨加在一块,一把拏住张衾领口,狠拽了他几步。
“你他妈哪来的照片?!”
雨伞摔到地上打滚,张衾气急冷笑,仰面瞪着他说:“这儿不是你这种小学生打架的地方,弟弟。”
确实已经有人陆续围观了,句牧默默想了下,咬牙松了些劲,但仍把他拽到角落。反正人都撞到了,张衾没什么必要再瞒,便把涂愿讹他六千八的事讲了。
被迫出柜后许久,张衾都没怀疑过涂愿会是向母亲告密的那个人,因为对涂愿而言完完全全损人不利己,且不利己到或许会直接把他自己送进监牢,代价惨重。可是,无论照片还是勒索,本来就只有天知地知他俩人知,第三者能是谁呢?慢慢的,张衾就悟明白了,可能涂愿真他妈脑子有病,为报复做到如此地步。于是,才便有了后来BBS上那一出戏。
只不过,张衾的反击似乎迟了,因涂愿压根在开学第一天就没来报到。而如今快两个月了,必然已被Q大算作自动退学。
句牧久久无法回神,连张衾什么时候溜走的都没意识到。好了,现在,他竟连涂愿是否在Q市都不能确定了。这个结果,居然令句牧不知该用什么情绪面对,除了茫然。涂愿那样辛苦勤学几年,到头来徒劳一场,所为什么?
离开校园前,句牧不知不觉路过了枫林,可是直到把林道走完,他才反应过来,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红叶窸窣飘零,雨雾朦胧。原来枫叶并不好看,除了凉意,句牧什么都感受不到。他想了想,仍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发给涂愿,没添任何文字。
这是他2012年发给涂愿的最后一条消息,也是涂愿第一次“不记得”他的生日。
句牧在火车站待到翌日凌晨,他望着候车厅的钟秒针一格一格滑过十二,于是便知道自己十八岁了,各种意义上他成为了个大人。句牧不禁想起之前他曾迷茫思考过对成年的准备,现在霎时间发觉,原来一切酝酿在冥冥中,并不需要自己准备。
坐三点的火车回A市,句牧变得极其平静,甚至趴在小桌上累睡着了。早晨九点半,他出站时手机震个不停,一看未接,是他妈。何子芸说她有材料落在家忘拿,叫句牧尽快送民政局来,她和他爸现在已经在大厅拿号了,办协议离婚。还另外嘱咐句牧,别叫妹妹知道了,免她难过。句牧回了一个“好”字。
他回家换了身衣服,拿了文件,就去民政局了,一路依然很平静。出门时,勾小秋还在客厅看综艺节目,咯咯笑。
到了民政局,句牧很容易就找到了父母两人。都到这一步了,他们还在低声争吵,互相奚落。
“……句晚斌,我话撂这儿了,你不拿我也不拿,少找我当冤大头,合着他不是你儿子啊?你出七分,我出三分,同意咱们就添在协议里,不同意你别想我出一分钱!”
“何子芸你讲不讲道理?几个孩子这些年是不是我一直努力赚钱在养?仨孩子花销多大,你……”
“哦怪我咯?我生都生出来了,还能塞回去吗?!”何子芸气得胸脯发抖,瞟了眼大厅保安,努力不让自己声音尖出来,“那当初想生妹妹的时候,你怎么不做好会先生出个哥哥的准备?”
句牧听了两耳朵,便明白他们在吵什么了。说实话,父母养他到十八岁,也没克扣过什么。甚至可以说,他一直都长大在一个“和睦”的家庭里。父母又有什么义务或情分非供他读大学呢?他们现在这样激烈地“为他”起争执,很荒唐,好似他猛然在这个家庭的最后荣光里成为了一个中心人物。
句牧默默坐一边长椅上,疲倦至极地搓了把脸,让他们先吵完。
远远的,他看见母亲的提包上绑着一块丝巾。这条墨绿的手绣丝巾相当旧了,是曾经两人初遇在王顺山旅游时,句晚斌送她的。那时两人一见钟情,文艺浪漫。丝巾上除了风景,还有边角绣的半首诗:秋兰映玉池,池水清且芳。芙蓉随风发,中有双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