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红尘 (五 下)(2/2)
“三当家!”“见过三当家!”他们不是杜疤瘌的嫡系属下,脸上的尊敬却丝毫不像作伪。郝老刀看得有些嫉妒,带住马头,用刀尖指着其中一人的鼻子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站在这里做什么?”“你养了个好女儿!”郝老刀耸了耸肩膀,笑着回应。不待对方说话,又快速补充,“女婿也不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儿,比武场上却能轻松打败刘老八!”
“那你哭什么!”杜疤瘌长出一口气,笑着抚摸女儿的头发,“累了?担心阿爷了?还是受伤了?损失些弟兄无所谓,打仗么,哪有不死人的!”
是杜鹃,这孩子一个人先回来了。马背上挂着几颗人头,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委屈。“爹!”看见父亲关切的目光,七当家哽咽一声,如同一个寻常小女儿般跳下坐骑,抱着马脖子抽泣了起来。
此话颇为恶毒,令杜疤瘌不得不担心。正恼怒间,郝老刀却不愿意再起什么龌龊,插在两个人之间,大声说道:“嗨。大当家说这话时,鹃子又不在场,怎能怪得了她?自古将在外,还有个军令有所不受呢。更何况鹃子她也是怕耽误战机!以咱们大当家的心胸,肯定不会跟她计较!”
“四哥!要不你先派几个人给大当家送个信儿,就说情况有变,战机耽误不得。然后跟我们一道去赶鹃子,说不定还能给她帮一下忙!”见王麻子脸上依旧写满了不甘,郝老刀笑着解劝,“鹃子是咱们大伙的晚辈,她立了头功,咱们几个的脸上还不都有光么?总不能跟个孩子计较没完,让人笑话咱们没有当长辈的模样!”
“姓韩的自不量力,想跟程爷伸手。被程爷一箭射瞎了马眼。若不是程爷不熟悉泽中的道路,肯定能把姓韩的生擒活捉!”喽啰们尊重强者,对接连打败两位当家人的程名振深感佩服。
“两边儿都差不多是三个营的弟兄,鹃子还能吃什么亏?”杜疤瘌知道王麻子肯定是想从杜鹃手里争夺队伍的主导权未果,所以才站在这里赌气。上前几步,笑呵呵地回应。
“怎么了,你打败仗了!”杜疤瘌吓得汗毛倒竖,拉着女儿的胳膊问道。
“我们刚才跟在七当家身后平叛,都受了些伤。”被问到的人毫无畏惧,笑着指了指还在流血的大腿,“七当家说让我们先去她的营地门口集结,今后就可以跟着她,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
刹那间,干枯的芦苇丛在夕阳下摇曳如火海。血光、火焰,周而复始,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他咧开嘴巴,难过地叹气。猛然,又看见一匹战马远远地从“火海”之间快速冲了过来。
“哼!”见杜疤瘌如此护短,王麻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当家可是说了,让咱们聚齐了弟兄,再一块找老八算账!鹃子和姓程的却自己冲上前去,这算什么?把大当家的话放在了哪里?”
“估计押俘虏的人是抄了近路!”到了这个时候,王麻子再也没功夫计较喽啰们的嚣张了。他本以为两个少年愣头愣脑去追杀叛军,即便获胜,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万万没想到杜鹃今天走了狗屎运,居然怎么打怎么顺。早知道这样,自己又何必坚持带人去与大当家汇合!弄得现在只有跟在别人身后吃屁的份儿,半点功劳星儿都难看得见。
这句话,杜疤瘌可就不爱听了。程名振做事的确有些过于干脆,干脆得让自己这个老江湖有时候都直犯傻。但他也是被逼到那一步的,若是当初他不给张大当家出谋划策,弟兄们还不把一肚子怨气全发泄到他身上?
“嗯,已经追了两天,再追就追出巨鹿泽了。老八和老六他们两个,唉……”郝老刀叹息着摇头。虎落平阳被犬欺,失去了地盘,又失去部众,韩建纮与刘肇安两个纵使能逃得性命,也只剩下了在别人麾下当喽啰的资格。绿林是个狼群,每一头年青公狼的崛起,都踩在前一代老狼的尸骨之上。今后,巨鹿泽中最引人瞩目的公狼必然是程名振,无论张大当家愿意不愿意,结果都必然如此。
顺着‘锦’子营喽啰们所指明的方向,三位当家人率众继续紧追。赶到了黄莲荡,却又扑了一个空。战斗早已结束,只有零星的尸体,说明叛军曾经在这里与杜鹃等人交过手。
想到这,杜疤瘌笑了笑,大声解释道,“他不是说过么,他那个兵曹,是临时赶鸭子上架。根本做不得真!说不定程县令让他一个没根没基的人当兵曹,就是为了应付咱们。要我看,这小子从一开始就跟咱们巨鹿泽有缘……”
“他,他那是凑巧。”杜疤瘌虽然脸上感觉到有些别扭,心里却非常高兴。先保住自己的本钱,然后再趁乱抢了郝老刀的兵马,接着一鼓作气连毁两家大寨。即便在主营之中的战斗最后以刘老八的胜利而告终,女儿也稳稳地站据了不败之地。这种聪明且果断的举措,换了自己,当时肯定做不出来!
“两个小王八蛋……”提及两个年青人,王四当家脸上的麻子全给气成了青黑色,不顾自己的长辈身份,破口大骂。猛然间,他在郝老刀身后看到了杜疤瘌,已经说出的话却再无法收回,顿了顿,气哼哼地补充道:“两个小混蛋急着立功,带着‘锦’字、‘林’字和‘义’字三营弟兄杀奔苦菜洼子去了。我劝他们先跟大当家汇合了再去,他们根本不听!哼,如果吃了亏,可不能怪我这当长辈的没提醒他!”
到了傍晚的时候,王麻子心里虽然嫉妒,也不得不跟着郝老刀一道佩服杜疤瘌养了个争气女儿。“我早就看出来姓程的小子不简单!当时鹃子收留他,那些没见识的家伙乱嚼舌头根子,被我一通好骂。看见没,这才是懂得带兵打仗的人做的事儿,咱们以前打的那些仗,比起来简直都是小孩子过家家!”
“什么凑巧?三个多月来他炼了不下十种兵器,其中没一件是横刀!”郝五当家嘴上愤愤不平,脸上却写满了无法掩饰的赞赏,“比武场上,他把兵器一亮,我就知道老八要吃亏。不说别的,就是这份隐忍本事,十个老八都比不上一个程名振!”
“是程爷给杜当家出了主意,然后杜当家安排下来的。”喽啰们回话的语气中,对程名振极为推崇。“程爷说待会儿肯定有援军追过来,而杨公卿必然会边战边逃。所以七当家特意安排了我们给诸位老当家引路!”
“唉!”傅易书狐疑地看了自家寨主一眼,重新跳上坐骑。他能看出来,郝五当家并没有因为杜七当家越俎代庖而生气。但这不符合巨鹿泽的规矩,按规矩,除了张大当家本人,其他任何头领没有资格调动本部以外的一兵一卒。
得不到想要的回应,郝老刀只好憋着气继续赶路。杜疤瘌紧随其后,高兴得直想唱歌。二人又向前走了片刻,眼前视野骤然开朗。一块相对整齐的河州之上,四当家王麻子带着两千多号人,气势汹汹地迎了过来。
郝老刀看得稀奇,忍不住又带住坐骑,低声向指路人询问,“谁安排你们这样做的,是姓程的么?”
上午行军时又遇到了几伙负责指路的喽啰,从他们口中,杜疤瘌得知女儿和女婿昨夜顶住了叛军一次反击,并且颇有斩获。然后又陆续得知叛军在接连失败之下,已经鼓不起转身迎战的勇气,每见‘锦’字,望风而逃。剩下的仗,即便换个傻子来指挥,也不会再输掉了。杜疤瘌心中好生得意,连冬天的残荷看在眼里都成了风景。零零落落,每一片都可以入诗。当然,前提是他先学会写字。
由于距离主营稍远,道路两边的景象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凄惨。间或还有尸体躺在污水中,但因为数量不足,已经无法再将冰冷的湖水染成红色。几名被打散了的残兵听到人喊马嘶,吓得一溜烟钻进芦苇丛,更多的散兵游勇却是笑呵呵地迎上来,连声向杜疤瘌打招呼。
这种高明的手段,显然也不是杜鹃自己能想出来的。郝老刀又看了一眼杜疤瘌,却被对方脸上毫无掩饰的得意憋得气结。“看到韩六爷了么?”他存心给杜疤瘌添堵,大声向散兵游勇们追问。得出的答案却更令他沮丧,喽啰们想了想,七嘴八舌地回应道:“姓韩的贼人跟杜当家打了一场,没占到便宜,向苦菜洼子那边下去了。”
大伙这回有了经验,赶紧从岔道口找来杜鹃留下来的向导。一番催问过后,只听锦字营的喽啰们得意洋洋地说道:“七当家和程爷两个,连破杨公卿三垒,然后追着贼人的脚步向黄莲荡那边去了。您没看见咱们押俘虏的弟兄么,咱们死伤不到一百,却生擒了敌军足足一千三百多人!”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杜疤瘌气得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厉声质问。女儿对姓程的心有所属,他一直看在眼里。自己虽然没明确表示过支持,却希望女儿能牢牢抓住近在咫尺的幸福。
没有回应,他看到的是一张疲惫且绝望的脸。从小到大,女儿从来没这样让他心疼过。那种痛,如刀子般扎着他的心,扎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无法站立。他知道,女儿没有阻拦程名振的离开,甚至送别时还会在脸上写着满不在乎。
这就是他的女儿,从小挨了欺负也不肯当着人哭。宁愿摔得头破血流,也要维护身上最后一点微薄自尊的女儿。
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选择做一个好人。
第一卷 《好人歌》 终。
,